夏末的午后,在田里干活的左石闻着浓浓烈烈的莜麦味、蒿子味,突然有些心慌。左石挺奇怪,平时心烦意乱时,闻见这些气味他立马就平静了。他不知怎么回事。望望天,白花花的阳光,瞅瞅地,暄腾腾的绿色,和任何一个午后没有区别。可是,他越来越烦,肋骨几乎要断了。左石干不下去了,他开始往回走,先是大步,很快就奔跑起来,有什么牵着似的。
一到院门口,便听见耳朵极力压抑着的喊叫。左石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扑进屋里的,看到惨白了脸的耳朵,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耳朵汗唧唧地说,左……左……。左石抓住耳朵的手,急得要哭了,要……生了吗?耳朵吃力地点点头,又指指门外。左石说,你坚持住啊,我去去就来。
左石嗖嗖的,像跳兔子一样窜到杨婆子家,把正在院里串豆角的杨婆子吓了一跳。村里接生都是杨婆子。左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耳朵要生了。杨婆子哦了一声,埋怨左石,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你知道我去吗?左石急慌慌地说,这是大事呢。杨婆子说,这么大的事,你娘怎么不来?左石说,婶啊,我给你跪下了。杨婆子说,别……我没说不去,说实话,我不想去,可到底是两条人命。这才慢慢站起身。左石催她,她说,我好歹也得准备家什吧。终于出了院,但走得一步三晃,左石的嘴唇都憋紫了,婶,能不能快点儿。杨婆子说,急啥,时辰早着呢,我去了她照样疼。左石说,我背你吧,不由分说将杨婆子背起来。杨婆子一路哎哟声,我的骨头要让你颤断了,放下!左石听不清她在嚷啥,他的脑袋被耳朵的叫喊填满了。
杨婆子看着耳朵,说,还得一会儿。她想找个凳子,寻了半天,竟没有坐的地方,只好跨在炕沿上。左石说,她疼得利害啊。杨婆子没好气地说,那你替她疼!我接了这么多孩子,还不知咋回事。左石不敢再言,耳朵叫时,他就狠狠地握她的手。杨婆子抱怨,我都让你弄散架了,哎哟,就让我干坐着呀。左石竟没听见,还是耳朵歇喘时,让左石给杨婆子泡红糖水。杨婆子喝着水,摇着头,似乎哼了一出什么古戏。左石很是恼火,却不敢发作。耳朵一停止喊叫,他还得殷勤地给杨婆子续水,忙得眼睛都是蓝的。
傍晚时分,耳朵终于生了。耳朵虚弱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杨婆子告诉她是个小子,她只是抖了抖眉毛。左石的衣服湿透了,瞅瞅杨婆子,竟也是满头的汗。杨婆子说,你差点儿吃了我。左石搓搓手,嘿嘿地傻笑。
左石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包了一块红糖,给杨婆子放在那儿。杨婆子喝完碗里的水,把钱和糖装起来,又嘱咐了左石几句,她似乎要走了,可站了那儿,却不动弹。左石就只好陪她站着。
杨婆子迟迟疑疑地问,这孩子是要送人吗?
左石点点头。
杨婆子的目光从左石脸上滑到耳朵脸上。耳朵似乎没有听见,她侧身看着孩子,红晕慢慢在脸上洇开。
左石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想咳又咳不出来。于是,他像杨婆子那样盯紧了耳朵。耳朵的脸抻长了,如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耳朵终于意识到了,轻轻地说,满月的吧。
左石冲杨婆子点点头,杨婆子便走了。
耳朵生了孩子后,左石和她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左石还像过去一样喜欢她,耳朵说什么他就依什么,耳朵也像过去一样疼他,就算一颗糖果,也要一人一半咬了吃。可是,左石觉得两人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这让他不自在。说穿了,还是因为这个孩子。耳朵要把孩子生下来,左石同意了,就算有想法,还是挺了过来。这个孩子是要送人的嘛。如果养这个孩子,那滋味就难受了。左石已经开始担心了。尽管那天耳朵放了话,可左石觉出来,耳朵不情愿,她舍不得孩子了。左石不知道耳朵把孩子留下来,他该怎么办。
两人尽量不说孩子的事,可这又是避免不了的,孩子总要哭,总要撒尿。他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可以藏起来。起先几日,左石似乎不敢盯着他的脸看。直到有一天,耳朵和孩子都睡着以后,他方多盯了一会儿。他的心咚咚跳着,要蹦出来了。孩子圆脸,眉眉眼眼都像耳朵。左石暗吁一口气,可他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坦然了。孩子在耳朵肚里,左石脑里全是耳朵,孩子生出来,左石的眼前就晃起了别的影子。
有一天,耳朵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给他起个啥名儿好呢?左石的骨节啪地响了一声,他艰难地冲耳朵笑笑,你看着办吧。左石身上湿乎乎的,如果送人,还有起名字的必要吗?左石的笑意无法掩饰他的冷漠,耳朵也没再说。这些日子,耳朵一直看左石的脸色,她说话没有那么大声了。那种胆怯、忧郁使左石难受,左石可不是故意给她难堪。让左石痛快说一句,留下他,我们养?左石说不出口。想想,当初准生证也没必要办。左石的脑袋像乱柴搀了泥浆,混乱得不成样子。
眨眼的工夫,孩子就两月了。一天早上,左石刚醒来,耳朵就说,你去找杨婆子,给孩子找个人家。左石怔了怔,终于卸下什么东西似的,胸里顺畅了。可他又有点内疚,他捧住耳朵的脸亲了一口,说,你舍不得,就留下吧。话音没落就后悔了,左石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好在耳朵没接他的话,只是催促,赶紧起吧,杨婆子事儿多,别找不着她。左石想,耳朵一定看出来他是装的。左石没有磨蹭,很利索地穿好了衣服。他出门的时候,似乎觉出耳朵的眼里闪出了什么东西,但他没有回头。
几天后,杨婆子就给孩子寻到了人家。 是白水镇的,离村七十多里。两口子三十多岁了,一直没生养。男的在镇上摆了个小摊,女的在饭馆帮工。这些都是杨婆子说的,孩子到了这样的家里肯定享福。左石和耳朵也就同意了。
那天上午,杨婆子把两口子领了过来。男的高鼻阔脸,女的小眉小眼,穿戴果然比左石和耳朵好。两口子对孩子也很满意,打算当天就要抱走。可孩子突然啼哭起来,止都止不住。耳朵就说,孩子这两天有点感冒,要不再等等?左石不由看了耳朵一眼,耳朵却询问地望着那两口子,他们相视一眼,说那就等等吧。
他们走后,耳朵对左石说,我看那两口子人性不咋样。左石说,杨婆子不会说假话吧,再说,抱去就是他们自己的,谁对自己的孩子不好?耳朵想了想说,那就这样,你给孩子买点药。左石知道孩子没感冒,但还是买了一点儿。
三天后,那两口子又来了,还提了好些东西。杨婆子拿出一个包拿,说对方给了三千块钱。左石和耳朵谁都没接,杨婆子就放到炕上。耳朵抱着孩子,先是喂奶,尔后换衣服,折腾了足有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杨婆子从她手里接过去的。那两口子抱了孩子,说了几句客气话,匆匆走了。耳朵送出门,送出院,还要往村外送,被左石拽住了。耳朵软在左石怀里,默默地流泪。等回到屋里,她就抹干了眼泪。她说,我想睡一会儿。
耳朵一直睡到天黑。左石让她吃饭,她说不饿。孩子不在了,一下显得没事干,显得冷清了。左石知她心里难受,却不知怎么安慰她。后来,还是耳朵提议,咱们唱曲子吧。耳朵先唱,唱了一句就唱不下去了,嗓眼儿里堵了东西似的。左石的眼睛跟着湿了,要不,还抱回来吧。耳朵笑笑,过两天就没事了。左石抱住她,再给我生一个吧。耳朵的眼睛熠熠闪亮,生一个。
两人疯狂地做爱,他们绞在一起喘息着,呼喊着。仿佛这一夜耳朵就要怀上,怀不上便不罢休。等平展了身子,他们发现自己的力气已掏得一点儿不剩了。
第二天,耳朵就下地了。她间草、拔菜、割柳条,回到家里还要给树栅上缠绳,一刻也不闲着,脸上被汗水渍着,红一片,黑一片。
第三天依然如此。
第四天清早,左石醒来,一摸,耳朵不见了。左石吓了一跳,他跳起来,见耳朵在院里呆坐着。她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她的眼睛呆滞无神,搀了土似的。左石想,再这么下去,耳朵会折磨疯的。左石说,你想他,就弄回来吧。耳朵扑进左石怀里,哇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