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秋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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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乔大风不想骗他们,是两口子忙前忙后的侍候感动了他,还是酒后控制不住地想吐真言?是因为他本质上没那么坏,还是因为他烂透了,盼着他们和他一样陷入绝望?说不清的。但乔大风确实不想骗他们,如果世上有什么镜子能照见心底的秘密,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镜子前。

但,显然,唐喜不相信他。尽管有那么一瞬间,唐喜受到重挫般一脸死灰,可他的眼睛很快布满疑云。乔大风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以证明自己没钱也没还钱的可能,唐喜的眼神让他把话吞咽回去。很难受,像吃了苍蝇。乔大风有受辱的感觉。交往多年,没有友情,还有交情,唐喜竟没有丝毫信任。唐喜靠他吃饭,他不是唐喜的贵人,至少也是恩人,可……他妈的!

乔大风并不想报复谁,如果算帐,也只能和表哥算,而不是唐喜。听到表哥失踪的消息后,乔大风奔到市里。他想从表嫂嘴里探听一下虚实,他猜表哥不过是躲避索债那些人,暂时耍的计谋。表哥不是一般人,甭说跌十跤二十跤,跌一百跤也会东山再起。表嫂肯定知道表哥的去向,她可以不告别人,不至于不告他。到了表哥家,乔大风的心顿时从山尖坠到谷底。准确地说,那已不是表哥的地盘。两个追债的人为占据表哥二百平米的房子争执不休,表嫂蜷坐在门口的地板上,神情呆滞,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她的耳坠不见了,脖子上金灿灿的链子也不知去向。乔大风把表嫂带到饭馆,边诉苦边套问。表嫂失声痛哭。乔大风不死心,哪怕有表哥一点点消息。表嫂负气地嚎,你把我拉去抵债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表嫂的话是枪,乔大风没有一枪毙命,但血流不止。是表嫂先离开的,还是他先离开的,他都忘记了。

可是,唐喜硬要这般地羞辱、激怒乔大风,乔大风索性入戏。你说我有钱,那就有钱好了,你说我有能力还,那就有能力好了。乔大风倒要看看,唐喜能怎么着。乔大风不是猫,唐喜也不是鼠,现在,是唐喜逼他玩这出猫吃鼠的游戏,怪不得他。

看了多半夜电视,清早脑袋昏沉沉的。唐喜接电视的时候,说放贷的村民听说乔老板大驾光临,立马就把电视送回来了。信号不怎么好,唐喜去镇上买了新线。要说,唐喜挺为他着想的,但乔大风能感激他么?绝不!早饭吃到一半,乔大风把碗搁下了。唐喜和黄桂花相视一眼,问他怎么了。没睡好,所以没胃口。但乔大风不想这么说。既然他们不相信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皱着眉说粥太稀,跟清水一样,还不如喝水。唐喜马上附和,我也觉得稀,随即质问黄桂花为什么不多放米,黄桂花解释小米没了,又怕乔老板喝不惯二米粥。唐喜训了黄桂花,又给乔大风道歉。乔大风离开饭桌,嘴上说着没事,脸色没那么好看。他很想瞧瞧两口子的反应,但他忍住没回头。意外的是,唐喜追进来,说委屈了他什么的,问他中午想吃什么。那样子,仿佛他是掌握唐喜生死大权的皇帝,虽然唐喜不是战战兢兢,但毫无疑问,不是一般地在乎他。乔大风冷冷地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恹恹的,什么也不想干。当然,也没什么可干。他靠在床头,很快就迷糊了。被声音惊醒时,他正梦见教儿子开车。他听了听,下床,快步走到窗前。唐喜站在院里,正指挥人加高院墙。一色的新砖。这是防他逃跑的,乔大风暗自冷笑。如果他想离开,唐喜能拦住他?休想!他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唐喜如此防范,毫无必要。加吧,看你能造个监狱。可转念一想,不能这么由着唐喜,他又不是犯人。

日光扑过来,如一群发疯的蝴蝶。乔大风抬手遮挡了一下,狠狠打出两个喷嚏。唐喜和蹲在墙上的人都看他。乔大风问唐喜这是什么意思,唐喜眯了眼,说防止别人害他。这不像你的三层楼,鸡都能跳进来,乔老板,你住我这儿,我得为你负责。乔大风说你少来这套,我不是白痴,你这是造监狱。唐喜嘿嘿笑着,你这是哪里话,监狱是关坏人的,你又不是坏人,你要是坏人,早让砸破头了……日头太毒,乔老板还是回屋吧。乔大风说,我不怕你加院墙,你就是垒到天上,我也不怕,但你得打个招呼。唐喜说,这是我家呀。乔大风说,我不高兴。唐喜说我在我家……乔大风打断他,我说了,我不高兴。有那么片刻,唐喜的目光琴弦一样直直的,但很快崩断了,东一截西一截耷拉下来。好吧,实在是对不起,下次和你商量,你还是回屋吧。乔大风盯唐喜一会儿,又一一从那几张脸上掠过,踱进屋。

黄桂花问乔大风想吃什么,她好准备。黄桂花脸黑,但长相还看得过去,胖了点,但挺匀称的,不是一身赘肉那种。乔大风盯得时间长了点儿,黄桂花的脸映出红色,她稍稍扭过脸,又问乔大风想吃什么。声音里透出紧张,乔大风嘿嘿笑了。他说吃饺子。黄桂花问,韭菜鸡蛋,还是西葫芦鸡蛋?乔大风硬梆梆地,肉馅。黄桂花意外地,肉?家里只有……乔大风沉下脸,我要吃肉。黄桂花退出去,唐喜进来了。他的额头湿漉漉的,像刚从水缸拎出来。唐喜解释村里没有卖肉的,买肉得去镇上,他实在是走不开。如果唐喜不解释,乔大风也不会犯拧,可唐喜如此说,乔大风非吃肉馅饺子不可。唐喜又拿出理由,没钱买肉。声音可怜兮兮的,但又隐隐透着锋利,乔老板,能吃饱就不错了。乔大风说,别和我来这套,除了肉馅,我不吃,你看着办。唐喜抓抓自己的脸,离开。有钱买砖加院墙,没钱买肉?糊弄鬼去吧!

终究做了肉馅饺子,肉是怎么来的,乔大风不知,也不想知道。就算是唐喜从自己大腿上拉下来的,也与乔大风无关。唐喜要把他供起来,他就得耍点性子。肉馅饺子给乔大风一个人,唐喜和黄桂花吃剩饭,等于给乔大风开小灶。他们吃与不吃更是与乔大风无关,他有油水就行。

胃就像良家女子,本来正正经经的,被勾引过一次,就再也不能安分。哪个部位都痒,越控制越痒。黄桂花茶饭好,乔大风先前觉得吃着天下最香的饭。一顿肉馅饺子把乔大风所有的馋虫捅醒了。手艺再好,也不可能把素菜做成荤菜。胃和心一样贪,连吃三顿肉馅饺子,乔大风没那么香了。他问黄桂花放没放肉,黄桂花说放了。乔大风夹开一个,把馅摊到桌面上,让她指出哪块是肉。黄桂花顿时语塞,瞅唐喜。唐喜赔着笑解释,肉都剁碎了,除非用显微镜看。乔大风让黄桂花下次包纯肉饺子。唐喜笑得就有些苦,乔老板,你将就一些吧。乔大风轻嘘一声,能花几个钱,你心疼成这样?唐喜叫,几个钱?就这我还是借的。乔大风不想争执,搁下筷子站起,下了最后通牒,我只想吃纯肉饺子。

下次吃饭,甭说纯肉了,一丝荤腥都没有。一碟咸菜,一盘馒头。面没揉开,馒头上到处是发黄的碱疙瘩,如被烫伤的脸,有些惨不忍睹。唐喜狠狠咬了一口,乔大风明白,这是故意给他颜色看。他是随意被涂抹的人么?乔大风直视着黄桂花,我要吃肉馅饺子。黄桂花目光垂下去,像一道厚实的帘子阻挡他进入。唐喜说你把钱还我,我给你摆八大碗,连摆五天。嘴里嚼着饭,唐喜的声音有些含混。乔大风提高声音,我要吃肉馅饺子。唐喜没好气,爱吃不吃,就这。

乔大风绝食抗议。不给他吃肉,胃不干,他也不干。他绝不能被唐喜压住,压住第一次,就有可能压住第二次。那就真是坐监狱了。肚里叽哩咕噜的,睡了一觉,稍好些。唐喜喊他吃晚饭,他不应,眼都没睁。据说饿七天人就没命了。死了倒好。如果撑不住,第三天进食,撑三四天应该没有问题。

根本没用三天,半夜,唐喜叫醒他,举着猪肘子在他眼前晃。乔大风吸吸鼻子,说,你这是戏耍我?唐喜亲昵地拍他一掌,什么呀,给你的,黑咕隆咚的,我跑到镇上,好说歹说才赊的,他妈的,落坡的凤凰不如鸡,过去赊十顿二十顿饭都不成问题。乔大风不想听他废话,一把夺过去。啃了两口,问唐喜有没有酒。唐喜几乎哭了,乔老板,你行行好。乔大风说,有肉没酒,实在是可惜。唐喜要逃的样子,你慢慢吃,别噎着。乔大风喊住他,说你去赊几瓶,算我头上,以后顿顿上酒,都算我头上,日后连利息一块还你,行吧?乔大风用的是商量口气,唐喜服软,他就不用再强硬。唐喜眼睛亮了一下,很快暗下去,如被风刮散的灰烬,不好赊啊……这么晚了。乔大风说,你带我去,我就不信赊不出来,晚怕什么?怕女鬼拽了你?唐喜说,好吧,我去试试,乔老板,我侍候我爹都没这么尽心,我爹病了三年……

吃了肉,还喝了酒,乔大风从未有过的痛快。白天睡饱了,再无睡意,乔大风打开电视。唐喜丫头一样立在那儿,既不走也不坐。乔大风明白唐喜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唐喜却不开口,目光游荡不定。一会儿滑到电视上,一会儿滑到乔大风脸上。乔大风心生恻隐,说你不用陪我,陪你女人去吧。唐喜说睡不着。乔大风哧一声,有女人陪还睡不着?你别不知足。唐喜叹息,我老婆一夜一夜地哭,我烦得要死,又心疼她,不知咋个才好。乔大风说,你娶个好女人,没丢下你跑了。唐喜说,说的是,所以,听着她哭,我伤心得不得了。乔大风点一支烟,陷入沉思。

唐喜解释白天的事,说并不是想给他脸色看,确实是没钱买肉。后来一想,我求爷爷告奶奶,也不能委屈了你,你是享惯福的,不像我们。乔大风点头,我知道,你有难处。唐喜说,你这样想就好,打这么多年交道,你清楚我是什么人,但凡有一点儿办法,绝不亏待朋友。乔大风再次点头。唐喜说,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你的能耐比我大得多……乔大风制止,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欠你多少?唐喜双眼通了电似的,本金六十五万。乔大风沉吟一会儿,就算我能还你,也没意义,我欠得太多了。唐喜的眼睛瞬间被炭火灼红,对我有意义呀……还一笔少欠一笔,能减轻多少压力呀。乔大风说,你不是大头,如果被他们知道,会扒掉我的皮。唐喜突然举起胳膊,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乔大风哼哼,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说,难保垒墙那些人不说。唐喜死死盯住乔大风,要把乔大风钉在那儿的样子,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乔大风听见心里一阵杂音,像狂风刮起的石粒在乱撞。问题是……乔大风停顿一下,目光从唐喜脸上拽开,我手里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