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长满荒草的园子,种上菜,够两户人家吃一夏天。墙角卧着一棵矮壮的苹果树,枝繁叶茂,只是不见果子。那只鸟在树杈间蹦上蹦下,杨文广已经盯了很久,他想知道它在找啥。
想起没有。小司再次问。
杨文广缩回疲倦的目光。耗了整整一夜,只吃了一碗方便面。小司不离他左右,连上厕所也在门口候着,这是把他当犯罪嫌疑人了。杨文广撑着,他要看看刘剑能把他怎样。此时猛然醒悟,这样耗下去,损失的只能是他。他揉揉太阳穴,说,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姓罗,长得像戏里的娄阿鼠。
小司做完笔录,把刘剑喊进来。刘剑说,记性还不错,我以为还得两天呢。杨文广说,我不知道他的车是偷的。刘剑把一张照片往前一推,是不是他?杨文广说,没错,就是这小子。又冲杨文广笑笑,刘所长,我真不知情啊。刘剑说,你先回,怎么处理,局里会有个统一意见。车是谁烧的,我也会调查清楚,要是你烧的,就多加一条毁赃罪。
杨文广一出派出所就笑了。刘剑的招数不过如此。刘剑好面子,在李大葫芦前丢了面子,想借车的事找回来。不就是一辆赃车嘛。毁灭证据?笑话,刘剑太小瞧他了。
杨文广在小摊上吃了三根油条,打车回到菜站。如果小司用警车送他就好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范素珍满脸急切,怎么才回来?这个女人替他担心呢,杨文广心里一热,无所谓地笑笑,打了一夜麻将,怎么也下不了场。范素珍问,吃过没?杨文广说,吃过了,不过没吃饱。范素珍避开杨文广含义复杂的注视,说我热一下。杨文广说,那小子肯定也饿坏了,我喊他上来。范素珍呆住。杨文广说,没事了。范素珍问,派出所不抓他了?杨文广说,不抓了。噢,再弄两个菜,我好好喝一家伙。
尹石头拧着脖子笑得前仰后合,杨哥,天大的事你都能摆平,这辈子我跟定你了。杨文广骂,你他妈有脸笑,我花两万块钱呢,娶个女人都够了。尹石头顿时敛声屏息,杨哥,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杨文广瞪着他,还有下次?趁早把你的骚鸡巴割了。尹石头说,我还指望它传宗接代呢,哎,杨哥,我可饿坏了,咱能不能先吃饭?
范素珍到此时才明白杨文广和女孩家私了了,这几天他一直在忙这件事。瞅着尹石头的饿狼样,范素珍心上像扎了刺。她没见过那个女孩,可依然难过。杨文广花这么大价钱,图啥呢?
杨文广说,这几天全靠了素珍,不是她里外照应,饿死你小子。
尹石头端起杯,嫂子,我敬你。
范素珍没理他,冲杨文广说出自己的打算。
杨文广吃惊地说,走?怎么也得等到秋后吧。
范素珍说,栓子的病不能再耽误了。
杨文广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这是两千块钱,你拿着。
范素珍说,钱够了。
杨文广说,拿上!似乎觉得语气硬了,又小声说,拿上吧,里面还有你的工钱嘛。
范素珍没影了,杨文广依然怔怔地望着窗外。尹石头叫声杨哥,杨文广没动,尹石头又叫一声,杨文广还是没理会。尹石头碰碰他,菜都凉了。杨文广哦了一声,端起酒一饮而尽。尹石头问,她怎么了?杨文广摇摇头。尹石头又说,不会因为我吧?杨文广说,你……你还不配,来,喝酒。尹石头说,这才像大哥嘛,哎,你到底把她办了没有?杨文广突然暴怒,你他妈懂得屁!尹石头吓坏了,杨哥,我错了,我这张烂嘴是臭石头砌的,你别来气。
过了一会儿,尹石头小心翼翼地问,杨哥,明天咱开始收菜?
杨文广斜他一眼,你先出去躲一阵儿,收菜的事就别操心了。
尹石头说,你不是都摆平了吗?
杨文广说,还是小心点儿好,李大葫芦要是反悔,我就没法救你了。
尹石头说,万一碰见人呢?
杨文广说,半夜走,还能撞上鬼?
尹石头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舍不得杨哥,咱们一块儿喝酒多好?
杨文广训斥,命当紧,还是酒当紧?谁他妈让你……
尹石头不吱声了。
杨文广掏出个信封,等彻底没事了,你再回来,在外边老实点儿,别再惹事。
尹石头说,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不好过。
杨文广说,总比监狱强。
后半夜,尹石头离开。走前问杨文广该去哪儿,杨文广说你自己看着办,藏严点儿。看着尹石头溶进夜色,杨文广倒头就睡。他实在太累了。
杨文广被喊醒,已是半上午了,竟然是尹石头老娘。杨文广感觉不妙,鞋都没穿就去开门。
尹石头老娘进门就大哭,杨老板,了不得了,尹石头让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如闷雷轰顶,杨文广晃了晃,靠墙站住。
尹石头老娘断断续续告诉杨文广,尹石头夜里回到家,说都没事了,他想先好好睡一觉。没等天亮,警察就把他抓走了。
杨文广有些傻,刘剑一直盯着呢。该死的家伙,让他往远跑,怎么回家了?
杨文广赶到派出所,刘剑一见他就说,杨老板,尹石头那小子落网了,你是来庆贺的吧?杨文广顾不上这些,直接问,李大葫芦不是撤案了吗?刘剑说,没错,李大葫芦是撤案了,你们签的协议也照样生效,问题是那个女孩没撤案,想不想听听她的录音?杨文广忽然一阵眩晕,他钻进了刘剑的套子,还白搭进两万块钱。杨文广问能不能见尹石头一面,刘剑意味深长地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出了派出所,杨文广先去了大旺村。李大葫芦帮刘剑演了这出戏,不能便宜了他。可李大葫芦早已不知去向,邻居说两天前就搬走了。杨文广恨得直跺脚。
杨文广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菜站的。菜站空廊廊的,比杨文广的心还空。现在干什么?他不知道。只能等着了。杨文广太清楚尹石头了,不出两个小时就会全盘招供。这一天终于来了,杨文广长吁一口气,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结局。
范素珍哄了半天,栓子终于爬起来吃饭了。他目光游弋着,始终不看范素珍。范素珍刮刮他的鼻子,瞧你这小脏猴。母亲问,明儿就走?范素珍看看栓子,点点头。栓子偷偷扫着她呢。面在哪儿米在哪儿油在哪儿,范素珍一样样指给母亲。母亲说,你歇歇吧,闭了眼我也摸得着。范素珍发现咸盐没了,酱油也剩半瓶了,就拿个空瓶出来。走到大门口,栓子追出来拽住她。范素珍举起空瓶,妈去打酱油。然后又小声保证,妈说话算数。栓子略带羞涩地笑了。
二全正眉飞色舞地和小卖部吴老汉说着什么,看见范素珍突然打住,问,这炮没受潮吧?吴老汉说,放心,炸黄鼠狼都行。二全说,先记帐上。吴老汉朗声道,记啥帐呀,我送了。范素珍不知二全买炮干啥,怕二全缠她,买了东西就走。二全追在范素珍后头,说,你去告诉杨文广,抓尹石头是我报的信儿。范素珍一惊,尹石头抓走了?二全反问,你不知道?这天大的消息咋没人通知你?有件事你告诉杨文广,明天菜贩子的车就来了。
杨文广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尹石头被抓走,范素珍心里也痛快,只是……抓了尹石头,杨文广肯定逃不脱。
范素珍头重脚轻地回去,再无心思收拾东西。呆了好半天,她对母亲说,我去趟地里。栓子要跟,范素珍说,天晚了,你和姥姥作伴,妈一会儿就回来。又拍拍他的脖子,先洗洗,这么脏,怎么进城呀。栓子站住,范素珍吁了口气。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范素珍进去,杨文广已喝得两眼血红。杨文广说,素珍,我知道你会来,这个时候,只有你站在我身边。范素珍默默地把酒瓶拿开。杨文广忽然问,这是什么声音?范素珍知道是二全在放炮,撒谎说,孩子们玩呢。杨文广说,陪我喝点儿。范素珍劝,都喝成这样了,还喝啊?杨文广说,陪我一会儿,行不?反正你要走了。范素珍强忍住眼泪,坐下。
杨文广说,喝酒多好啊,小时候,谁家办丧事,我和文义跑得最欢,不光能蹭饭,还能喝酒呢。我俩比孝子哭得还凶,其实只想着两个字:吃喝。我和文义抢着守灵,就为能偷偷喝几口酒。那年数九天,王响响爹死了,王响响让我和文义夜里上香。那一夜,我和文义喝了一瓶酒,文义把脚冻伤了,半个月下不了地。
范素珍再也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
杨文广说,我这辈子最对不住两个人,一个是文义,一个是二全媳妇。范素珍说,都过去了,提它干啥。又劝,别喝了。杨文广摇头,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范素珍说,别老说不痛快的。杨文广勾头想了一会儿,告诉你个秘密,你猜芹菜头年生的孩子像谁?像她爹!范素珍叫,别胡说。杨文广纵声大笑,我都不怕,你怕啥?我福气大呀,白得个女人,白捡个孩子……忽然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范素珍原想哄杨文广一会儿就走,杨文广这么又哭又笑,她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开。范素珍给杨文广擦泪,杨文广猛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扯进怀里。范素珍头昏脑涨,用最后的理智告诫自己,这么不行,不行的。但她没有反抗,顺着杨文广倒下去。
什么声音?范素珍动了动,突然睁开眼。栓子盯着范素珍,眼里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寒光。范素珍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她和杨文广被绑在桌腿上,栓子手里还牵着绳子。范素珍说,栓子,给妈松开。栓子往后退退,冷冷地看着她。杨文广垂着头,睡得死猪一样。范素珍急得都要吐血了,栓子,快松开,妈好带你进城啊。栓子慢慢走过来,慢慢将绳子勒在杨文广脖子上。范素珍大喊,栓子,别!栓子像彻头彻尾的聋哑人,根本不理。范素珍哭喊,杨文广,快醒醒……杨文广终于有了反应,他哼哼两声,说,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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