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广费了老大劲,才把吉普弄着。这破玩艺儿像个虚弱不堪的病汉,摇摇晃晃的,出门时险些撞在墙上。杨文广心不在焉,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还是不行。一头母猪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穿过街道,杨文广几乎把喇叭摁烂,它依然慢慢悠悠的。杨文广急忙刹车,母猪擦着车身走过去。赔一头猪,对杨文广是小菜一碟。现在这当口,绝不是一头母猪的事,杨文广明白自己再不能惹一丝麻烦。
车再次熄灭。刚发动着,杨文广看见老婆芹菜摇着臃肿的身子跑来,他不想和她罗唆,可芹菜像那头母猪一样横撞过来。平时,芹菜不敢这样。杨文广伸出头大骂,你找死啊?芹菜在杨文广胳膊上抓了一下,杨文广不耐烦地甩开。芹菜说,我以为你真让抓走了。杨文广没好气地说,臭嘴,离远点儿,别耽误工夫。芹菜问,尹石头强奸谁了?杨文广火了,有完没完?在马达的轰鸣中,杨文广听见芹菜喊,慢点儿开啊。杨文广从反光镜看见二全。除了二全,没人敢公开编排杨文广。芹菜这个猪脑子,总上二全的当。去年清明节,芹菜鬼鬼祟祟地提个书包出门,杨文广问她干啥,芹菜说去镇上。她那点儿斤两杨文广已经摸透,一撒谎,眼皮肯定下垂。杨文广夺过书包,里面全是冥币。芹菜撑不住了,说给二全女人烧纸。二全说女人给他托梦,她要找杨文广算帐。这种鬼话芹菜都信。一天,杨文广在饭馆和人喝酒,芹菜神色慌张地撞进去,让杨文广出去一下。杨文广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发作,冷着脸跟她来到街上。芹菜压低声音让杨文广出去躲躲,她路过二全家,听二全说要宰他。芹菜说二全穷得就剩一张嘴了,找人判命都有赚头,咱小心点儿好。杨文广强忍住火气,让她滚回家,少出来丢人现眼。芹菜没记性,挨顿臭骂,或挨顿揍,下次照样。只要杨文广回家,就告诉杨文广她听二全说啥了,提醒杨文广小心。杨文广烦透了,大多住在菜站。芹菜摸不着杨文广,就换了一种方式:讨好二全。一个飘着乱雨的日子,杨文广在半路遇见淋得透湿的二全,打开车门让二全上来。二全毫不领情,理也没理。杨文广深知二全的脾气,重新发动车。二全突然拽开车门,塞进一句话,杨文广,你就是把烟厂搬进我家,也甭想堵我的嘴,我不吃那一套。杨文广如坠云雾。回到家,芹菜正往怀里塞什么东西,杨文广一把抢过来,是一条烟。杨文广顿时明白了,气得狠踹芹菜一脚。芹菜顾不上喊疼,解释说反正你抽不了,我是为你好。杨文广抓住她的膀子,威胁,你再给他送烟,我就卸了你。杨文广特意找二全,声明烟绝不是他让芹菜送的。二全把一筐烟摔到杨文广面前,让杨文广拎走。杨文广气鼓鼓地回去,喝令芹菜去提。
杨文广心中有数,二全不能把他咋样。二全折腾这几年,杨文广毫发未损。当然,杨文广也不敢大意,尹石头惹出事,二全又有的干了。
尹—石—头。杨文广暗暗咬牙,这是硌在杨文广心里滚烫的石头。
杨文广去镇上取了两万块钱,调头折向大旺村。刚才,杨文广正给老董打电话,尹石头神色慌张地撞进来,杨文广瞪他一眼,他往后躲躲,连声说,杨哥,我闯祸了。杨文广问,撞人了?让你骑摩托别喝酒,你没长脑袋?尹石头说,不是啊……我在大旺村菜地……有个女孩……本来没事的,没想到她爹跑出来……那家伙认识我。杨文广一脚踹下去,尹石头捂着肚子躬了腰。杨文广指着尹石头的破眼圈大骂,人撅蛋,倒长了根骚鸡巴,你他妈找死也不看看时辰。尹石头痛哭流涕,杨哥,我犯昏了,我不连累你,我自首。杨文广冷笑,有种还跑回来干啥?尹石头说,那我就逃,杨哥放心,就算逮住,不该说的我肯定不说,我尹石头绝不出卖朋友。杨文广猛一哆嗦,脸上就挂了霜,怕尹石头看出来,轻轻偏过头,暗暗骂娘。这块毛厕里的石头,真是又臭又硬。尹石头瞄瞄杨文广,带着哭腔说,杨哥,我走了,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娘。杨文广调整好表情,回过头问,你打算去哪儿?尹石头说,跑到哪儿算哪儿。杨文广说,晚了,这时候刘剑肯定在路上。尹石头问,那咋办?杨文广恨恨地说,还能咋办?先躲起来,早晚我得栽你手里。
杨文广当初建菜站挖了两个地窖,一明一暗。暗的那个窖口在墙角,上面躺了两个破柜子,根本看不出来。当时,他只是突发奇想,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杨文广刚把尹石头藏好,刘剑就到了。四年前,刘剑因为二全女人的事受了处分,先是撤职,后又调到另一个乡派出所当普通干警。听到刘剑再次调营盘镇任派出所所长,杨文广就隐隐意识到不妙。刘剑憋着一口气,他卷土重来肯定要出这口气。杨文广处处小心,不让刘剑抓住把柄,可……这个挨枪子儿的尹石头!
杨文广硬着头皮应付刘剑。无论肚里装了什么烂事,脸上也能笑出来。杨文广说,是刘所长呀,听说你调回来了,正想去看你呢。刘剑不阴不阳地唔了一声,问尹石头哪去了?杨文广说,他去看病了,找他啥事?刘剑冷冷扫杨文广一眼,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杨文广说,刘所长,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你怎么搜查我?刘剑毫不客气地说,尹石头犯事,你推不干净。杨文广说,我不明白。刘剑硬梆梆地说,等着吧,很快就明白了。杨文广软中带硬地说,你没权搜查我的菜站。刘剑亮亮搜查证,杨文广就闭了嘴。杨文广目光追着刘剑,心在嗓眼儿提着。
刘剑一无所获,杨文广从他眼里读出了怀疑和不甘。刘剑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他正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呢。杨文广也不会乖乖等着,现在捞尹石头只有一个办法:私了,令其撤诉。
大旺村在营盘镇东南,路上全是脸盆大的坑,杨文广肠子都要颠出来了。等开到老猫家,他的脸已经看不出底色。杨文广在每个村都设有菜点,说是负责收菜、宣传,其实主要是设眼线,杨文广每年出两百块钱劳务费。老猫是杨文广在大旺村的眼线。
老猫一把抓住杨文广,我晓得你会来,刚宰了鸡,就等你呢,你看尹石头这事闹的,全村都知道了。杨文广说,带我找你们支书。老猫不解,找他干吗?杨文广不耐烦道,你不懂。
支书姓魏,是个小个子,满眼透着精明。老猫还没张嘴,魏支书便打断了,不用介绍了,杨老板是营盘一号人物,我还不认识?杨文广说,魏支书言过了,我算什么老板,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魏支书说,杨老板,坐啊,坐。杨文广掏出二十块钱,让老猫买烟。老猫一走,杨文广便将来意说了,然后将两千块钱压到炕布底下。魏支书忙说,别,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杨文广说,你说句话就行,他愿意当然好,不愿意咱也没办法,尹石头是我手底的,我得赔这个罪。魏支书只说试试看。
那女孩叫李月,刚念初三。她父亲李大葫芦嗜赌如命,女人每年种菜的钱都被他输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年年吃救济。
听魏支书这么一介绍,杨文广琢磨,至少有五成胜算。只要李大葫芦答应私了,一切好办。民不告,官不究,刘剑又能如何?
魏支书在村里是有些威望的,从李大葫芦两口子的神色可以瞧出来。李大葫芦瘦得像筷子,眼窝发红,眼眶泛黑,一瞅就知道常年熬夜。李大葫芦女人满脸皱纹,看上去比李大葫芦大十多岁。杨文广扫了扫,不见那个女孩。屋里的东西加起来不值一千块钱。魏支书说了些别的,然后才说,这是菜站杨老板,来看看李月。
李大葫芦女人顿时红了脸,有啥看的?
李大葫芦瞪女人一眼,女人低下头。
李大葫芦和杨文广对视一会儿,说,你是那个畜生的头儿?看你人模狗样的,咋就雇了个畜生?那会儿我没带刀,要不肯定捅了他。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说你是菜霸,今儿算见识了。要不是看魏支书面子,早把你轰走了。
魏支书说,你别乱搅一气,这和杨老板没关系。
杨文广说,不,李哥骂得对,狗咬人,责任在主人,我是来赔罪的。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恨不得剥他的皮。可这小子逃得鬼影不见。我陪刘所长找了半天,不然我就带他来了,让你们解解恨。
李大葫芦问,没逮住?
杨文广说,恐怕难,现在外逃太容易了。
李大葫芦骂,操他奶奶。
杨文广痛心地说,我也没想到啊,这小子该杀。抓不到尹石头,这案子就得搁着,拖个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准。话说回来,就算抓住尹石头,判他个重刑,你们也就出口气。故意沉吟一会儿,才说,不如咱们私下解决,不经派出所,你们看怎样?
魏支书说,杨老板说得对,私了对双方都有好处。
李大葫芦不说话,目光蛛网一样垂落下去。杨文广看出他动心了,再说别的已是多余,于是掏出烟把嘴堵住。
过了一会儿,李大葫芦说,你给多少钱?
杨文广说,五千。
李大葫芦撇撇嘴,五千就想打发我?
杨文广说,尹石头只有个药罐子娘,甭说五千,五百也拿不出来。这个钱还得我替他想办法。
李大葫芦摇头,五千肯定不行。
杨文广说,你说个数,我考虑考虑。尹石头不是我儿子,按理这事也不该我管。
李大葫芦说,我想想。
杨文广说,想好了,去魏支书家找我。
李大葫芦说,明天你过来。
杨文广说,拖时间长就不好办了,派出所不会答应。
李大葫芦只咬住一句话,你明天过来。
杨文广急得上火,又不能在脸上露出来。他说那我先回,你好好考虑考虑。
从大旺村出来,天已黑透了。前灯瞎了一盏,杨文广不敢开快。总算有了眉目,可杨文广心里并不轻松,谁知道明天有什么变数?正是收菜季节,尹石头偏偏惹事。妈的!杨文广恨恨地骂。
快到菜站了,车突然熄火,怎么也发动不着。杨文广懊恼地踹了一脚,跳下去。反正是破车,扔在这儿也没人偷。杨文广摇摇晃晃往回走。猛想起李大葫芦骂他菜霸,其实好多人都这么说他。杨文广不在乎。他们有怨气,杨文广不光有怨气,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刘剑那张黑脸再次旋进脑子,杨文广的步子越发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