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吴响从他的黄泥小屋出来。他一天没出屋了,仰躺一会儿,侧躺一会儿,或者趴在冰凉的炕席上发一阵儿呆。吴响打算去三结巴酒馆喂喂肚子,不能拿肚子撒气。
突然被解雇,吴响一时难以适应。清闲总是让人发空、发慌。他表面装着不在乎,心里则窝着气。毛文明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问题还是出在吴响的调查上。毛文明知道吴响去套独眼周,肯定非常恼火,所以就借那件“案子”教训他。鸭嘴的举报本来是狗操猪,扯不上的,可正好给了毛文明借口。吴响真正生气的还不是丢掉差事,而是背后的缘由。他只是想搞清尹小梅的死因,并没干什么呀。张嘴咬苹果,却嘣了牙。吴响不是个服软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放弃。越是阻止他越上瘾。
他需要时间梳理自己的脑袋。
三结巴正和女人吵架,吴响坐下好一会儿,两人也没露面。话扯不出几句,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吵完怕得后半夜。吴响喊了一声,红头涨脸、青筋暴露的三结巴挑帘出来,身后是同样怒容的女人。吴响笑了,吵什么架啊。三结巴猛一抽搐,脸难看得要变形了。吴响大声说,发什么呆,切一盘猪耳朵,我饿透了。三结巴瞄女人一眼,女人丢给三结巴一个冷眼,返身进屋了。三结巴苦巴巴地说,没……猪耳……吴响说,不是冻了好些吗?没猪耳,切猪头、猪肘,猪屁股也行。三结巴说,都……没有……吴响的目光不再柔和,没有开什么饭馆?有什么?有什么上什么!三结巴说,啥……啥……都……没有……吴响瞪着他,明白了几分,气乎乎地说,怕我欠下你的?没钱我卖器官,卖一个吃你三年。三结巴讨好地说,那……当然……吴……响……你结……一……下……帐……很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吴响瞥了瞥,阎王爷还能欠下小鬼的?三结巴说, 我……和……她……就……为这……事……三结巴指指里屋。原来两人吵架是因为吴响。吴响越想越火,丢了差事,难道连饭也吃不出了?他指着三结巴鼻子好一顿损。三结巴并不恼,连一句硬话也没有,就那么稀软地求吴响,一副可怜样儿。吴响闭了嘴。还能把三结巴咋办?可吴响又不肯狼狈离开,恼怒地沉默着。
这时,村长背着手进来。三结巴像见了救星,想说什么却没说,忙用袖子擦了凳子。村长便坐在吴响对面。
吴响虎生生地说,你不是告诉我,连护林员也不让我当了吧。
村长很吝啬地笑笑,好大的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立功了呢。他让三结巴上酒,说算在他头上,三结巴哎哎着去了。
吴响说,狗眼看人低,我什么时候欠过帐?
村长说, 凤凰下了树,鸡也要啄一口,何况你不是凤凰。三结巴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你吃了那么厚一沓,搁谁头上也害怕。村里人都知道,你的屁股都罚光了,你想想三结巴什么心情。
吴响一顿,谁说我罚光了?
村长说,你还有钱?那给三结巴结了呀。
吴响说,欠不下他的。
三结巴端上一盘猪耳朵,一盘花生米,四瓶啤酒,还不忘强调,都新……鲜……着呢……吴响暗暗骂娘。
村长叹口气,你说你,鬼迷心窍了,干吗去那地方找女人。那地方的女人也是你搞的?那不是真东西,是胶皮套,套子就是用来套人的,专套不长眼的。
吴响截住他,我没干,谁说我干了?
村长摇头,算了吧,罚款你都交了,还不承认。
吴响解释,他实在不想在那鬼地方呆了,交罚款是为早点出来。说他嫖娼是扯鸡巴蛋的事,他是因为调查尹小梅的死才惹出麻烦的。
村长显出吃惊状,你调查尹小梅的死因?
吴响说,尹小梅根本不是犯心脏病,去医院前就死了,你该听说过吧?
村长慌忙摇头。然后不解地问,你调查这干吗?那是黄宝媳妇啊。
吴响说,不干啥,我就是想搞清楚。尹小梅是黄宝媳妇,可她是因为我才弄到乡里的,我问问有什么不对?
村长突然哎哟一声,随后捂着肚子,问三结巴东西是不是变质了。三结巴慌得失了颜色,要扶村长。村长摆摆手,对吴响说他先回了,让吴响一个人喝。
吴响轻轻滑出两个字,泥鳅。
第二天,吴响去县里找黄宝。现在唯有问黄宝了,不管怎样,也要撬开黄宝的嘴巴。没了摩托,只能坐客车。从营盘到县里的车少,错过一辆,等下一辆差不多要三个小时。到了黄宝的店,已经中午了。
黄宝看见吴响的那一刻,像被蜂蜇了,整张脸往一向方向抽。他警惕、敌视着吴响,又不想表现得过明显,且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实在别扭。
吴响喜欢黄宝这样。至少在心理上,黄宝是虚的,惧怕吴响。
吴响大声说,兄弟,我又看你来啦。
黄宝往屋里溜一眼,下意识地竖在门口,防止吴响进去。
吴响觉出黄宝神色怪异,顺着黄宝身边的缝隙望去,见一个穿浅紫色半袖的女人正炒菜,煤气罐太低,女人蹲在地上。吴响嗬了一声,问,有目标了?
黄宝皱皱眉,别胡说,是我才雇的。
吴响暧昧地笑笑,到底是老板,什么都有人侍候。人活着还是好啊。
黄宝厌烦得脑门卷成卷儿了,低声道,你又来干吗?
吴响戏他,你说我来干啥?
黄宝紧紧嘴巴,对女人说他和要朋友一块儿吃饭。女人抬起头,吴响终于看清她的面目。三十来岁,长相很普通,脸倒还白净。
在饭馆坐下,黄宝说我来吧。吴响不客气地说当然是你来啦,我现在穷得就差卖屁股了。可惜卖屁股没人要,不然我真要当街吆喝。黄宝不接吴响的话,点了三个菜,歪头瞅旁边的食客。
吴响说,有什么看的,脸上又没长钱。
黄宝不情愿地回过头,没有一点儿温度地问,今天是空了?
吴响说,那份差事丢了,以后我天天有空。
黄宝的吃惊倒不像装出来的,怎么会呢?
吴响松松垮垮靠在椅子上,知道为啥丢的么?因为我问了尹小梅的事,就这么简单。我一问,有人就害怕,就想法子搞我,你说怪不怪?
黄宝躲开吴响的目光,没人怕你。
吴响咄咄逼人地说,错了,怕我的不止一个。噢,你为啥把我找你的事告诉毛文明?是他让你报告的?
黄宝说,我干吗告他?
吴响说,你肯定告诉他了,要不他咋会知道?
黄宝端起杯喝了一口,刚刚露出的慌色消逝了,代之的是浅怒和嘲讽,你一来就审我?
吴响停了停,我口气冲是吧?好,我说慢点儿,乡里赔了你多少钱?
黄宝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吴响的口气终于软了,声调里有一丝乞求,你告诉我,黄宝,我就是想知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呀。
黄宝骂神经病,声音很低,似乎没打算让吴响听见,可那三个字落在吴响耳边却异常清脆。吴响说,我真神经了,你帮帮我。
黄宝说,我饿了。
吴响说,你是胆小鬼。
黄宝说,我真饿了。
吴响骂,你他妈是胆小鬼。
黄宝低头吃饭,声音很响。
吴响抓起酒瓶往黄宝头上浇去。吴响失去了耐性,想和这个暴发户干一架,他实在憋得太久了。黄宝不肯吃软的,就让他吃拳头。浅黄色的液体顺着黄宝刚刚长起茬的头发流下来,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刹时洇出一大片。服务员和旁边的食客都惊愕地看着。黄宝的脸涨得通红,肌肉抽动着,随时要飞溅起来。跳了几下,竟然又平静了。他抹一把脸,拿起餐巾纸缓缓擦着。他还笑了笑,仿佛这一浇,让他无比舒坦。
黄宝没被激怒,吴响一时无措。总不能把酒瓶子砸他头上。
黄宝冲服务员喊,再上一瓶。
吴响龇着牙说,黄宝你行啊,修炼成仙了。
黄宝说,谁还不开个玩笑,哪能当真?
吴响逼住他的眼睛,我没开玩笑,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捅个口子。
黄宝的脸颤了颤,又平稳了,我要是得罪了你,随你便。
吴响忽地笑了,怎么会呢?我还打算去你店里上班呢。
黄宝神色平静,吴响还是捕到了他眼中的惊慌。
吴响不是威胁黄宝,吃完饭就去了黄宝的店。吴响用黄宝的茶杯泡了一大杯茶,坐在门口看黄宝卖东西。有时,吴响还和那个女人开句玩笑。女人脸上有一丝不快,因为摸不准吴响和黄宝的关系,也就低头不吭声。黄宝则木着脸。吴响很是痛快,看你能忍耐多久。夜里,吴响住进原先那个小店。如果碰见鸭嘴,吴响非得让他的鸭嘴变成猪嘴。鸭嘴不知在哪个店放套子呢,影儿也没有。
吴响到黄宝店里上了两天班,那个女人不见了。吴响觉出黄宝脸色不对,故意问,她呢?怎么随随便便就不来了?这工钱一定得扣。黄宝突然咆哮,你管得着吗?你算什么东西?吴响明白女人不会再来了。吴响想激怒黄宝,黄宝真的怒火冲天了,吴响反没了脾气。他拍着黄宝的肩,干吗这么大火?不就个干活的吗?又不是你的相好。不是你的相好吧?黄宝甩开吴响,青着脸坐下,无赖,你彻底是个无赖。吴响说,这还用你说,北滩谁不知道我是无赖?黄宝痛苦不堪,你干吗缠着我?吴响说,因为你撒谎。黄宝无奈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吴响的纠缠已经奏效,黄宝被吴响整得焦头烂额。吴响从他疲倦的眼神推断,就算他不是恶梦不断,也睡得不安稳。吴响捋住他的脖子,慢慢往前挤,捋到最后,他的嘴自然就张开了。可一天天过去了,黄宝依然咬得死死的。吴响的情绪坏到顶点,忍不住大骂黄宝。吴响生气,黄宝反又平和了。他说,你真是不讲理,天天吃我的喝我的,还要骂娘,我爹也不敢这样。你是我爷爷!太爷爷!行了吧?!吴响说,屁,想让我入土啊,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