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更卖力了。比如地面的清扫,原先是用拖把,现在则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儿擦。比如洗衣,原先用洗衣机,现在手洗,不但省水省洗衣粉,而且洗得干净。原先她只擦里面的玻璃,外面的不敢擦,她怕晕。现在呢,她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擦一手紧紧抓着窗框。每次擦完,她会软上好一阵子。先前叶子也没偷懒,现在更精细了些。至于有无必要,叶子不去考虑,她觉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魏宁。
对于借钱一事,叶子的羞愧甚于感激。她和白乐给魏宁添了太多麻烦。一连数日,叶子不敢直视魏宁的眼睛,话更少了,悄无声息的。但她的余光一直扫着魏宁的表情,如果逮住机会,趁魏宁不注意,她的目光会风一样卷住他,在他回头时迅速撤回。魏宁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仍给叶子念报纸。叶子找个理由避开,他仍然朗朗地读着。读完,她再拿到客厅,搜寻她感兴趣的东西。
一次饭后,魏宁突然问她,你在家也这么话少?
叶子慌乱不已,不……是……她不知怎样回答更合适。她摸不透魏宁的用意,嫌她话少了么?这不是她说话的地方。
魏宁笑笑,我会付你工钱的。
叶子摇头,我不要。
魏宁重重看她一眼,像无数的针穿透她的皮肤,射到她心里。叶子不由一哆嗦。但魏宁的眼立刻眯起来,漾出些淡笑,那个协议是吴风雨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
叶子再次强调,我不要。声音又直又粗,似乎从头顶冒出来的,身体支撑不住,往后倒了两步。
魏宁说,好了,给我端杯水。
叶子端了水,还想说什么。但魏宁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叶子默默退出去。她委屈而茫然,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保证书的事,魏宁又一次提起。她想起他的目光,仍然一寒。他不相信她,他似乎在试探她。她已说过不要,怎样他才相信?可能是借钱的事……白乐已申明是借,难道魏宁怀疑她和白乐耍心眼?叶子想和魏宁再解释一遍。
终于逮住机会。但让叶子意外的是,魏宁没逆着她,他略带责备地说,我不相信你,还敢让你在这儿呆么?说实话,我都舍不得让你走了。叶子腾地红了脸。魏宁笑笑,别紧张啊,我开个玩笑。不让你走,白乐不得和我拼命?他这样讲,叶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许她多心了。其实她和白乐是最没心眼儿的人。叶子不再想这个事,魏宁能走路,她马上回家。
魏宁家的客厅堆了不少礼品、慰问品,其中有叶子和白乐送的。一箱罐头奶粉,一箱鸡蛋。鸡蛋呢,叶子自作主张,给魏宁炖了或炒了。那天,叶子又打开贴了补丁的纸箱,取出一瓶罐头。别的叶子不敢动,好多是她没见过的。她亲昵地吻吻,这么贵的东西,可不能躺纸箱里睡大觉。她启开一瓶山楂罐头,往里插把勺子,端进去。正看书的魏宁抬起头,罐头?哪来的?叶子迟疑一下,白乐怎么没说清楚?没等叶子张嘴,魏宁便用嫌弃的口气说,我从不吃这个东西。叶子生硬地把嗓眼里的东西挤回去,两手却僵在那儿。魏宁说,你吃吧,倒也没多难吃。叶子慢慢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在叶子眼里,这是有钱人才吃的东西,她咬牙买了,可魏宁说他从来不吃。魏宁忽然说,等等。叶子以为魏宁改了主意,哪怕他尝一口呢。魏宁拿过去仔细瞅了一番,说已经过保质期了,叫叶子也不要吃。叶子问,那怎么办?魏宁奇怪地说,扔了啊……不止这一瓶吧?叶子说箱子里还有奶粉,也扔了?魏宁让叶子拿过一袋,看后说也过了保质期,又说自己从不喝奶粉,如果没过期就送给叶子,过了保质期就不敢送了,扔了吧。叶子怯怯地挤出个是。刚才她那么想提醒他,那箱东西是她和白乐送的,现在她是那么害怕他知道。好在送东西的人多,他想不起来。叶子不在意保质期,认为凡是摆在货架上的都是可以吃的。
魏宁终于注意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他让叶子一个个抱过来。他留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送给叶子。叶子窘迫不已,不能的,不能的。魏宁说我又不吃,早晚也是扔,让送东西的看见不好,你带回去吧。如果他要扔,叶子想,她留下好了,带回去给女儿。
那箱过了保质期的罐头奶粉,叶子没舍得扔,她想拿回去退给小卖部,或者留给她和白乐,她才不怕保质不保质的,只是这种吃法让人心疼,她和白乐从未这么糟蹋过。魏宁去卫生间往客厅瞄一眼,看见那个灰不溜秋的箱子,问叶子怎么没扔,叶子撒谎说忘了。但魏宁似乎看出叶子的心思,说,过了期,绝对不能吃的,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任。他让叶子马上扔掉,叶子不情愿地抱起来。
叶子自然没舍得扔,她藏到了楼梯拐角。第二天买菜,叶子拎到老婆婆那儿,问她能不能放几天。老婆婆说那要看什么了,金银珠宝我可不敢,丢上一件,我把骨头卖了也赔不起。叶子笑笑说你看我像有金银珠宝的人么?不过是些罐头奶粉。老婆婆问,主家给的?叶子嗯了声。老婆婆说,看来你的主家是个善人啊,这么多你怎么吃得了,不如我帮你卖了。叶子说不用,我女儿最喜欢吃罐头。过期的食品不敢卖,城里人金贵,出事她可赔不起。但老婆婆的话启发了叶子,她为啥不把那些东西卖掉呢?次日,叶子提了两盒给老婆婆,老婆婆狐疑地问,都是主家给的?叶子说婆婆,我可以带你去问。老婆婆说,是就好,我可不愿意惹麻烦。几天后,老婆婆卖出一盒,三十块钱。叶子拿钱时手都抖了。魏宁送给她的食品,她几乎全拎给了老婆婆,卖不掉就让老婆婆保存着,待她回家或白乐来带回去。
叶子不要魏宁的工钱,可魏宁没亏欠叶子,他给她那么多盒子。虽说他早晚要扔,可也是好东西不是?叶子丢了的先前不快,对魏宁的感激一层层厚了。
一天上午,叶子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似乎缺了什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魏宁没给他念报纸。叶子等了一会儿,魏宁还是没念,他似乎忘了。叶子进去取报纸,见报纸不是摊在他怀里,而是被他压到枕头底,报纸一角在外面露着。魏宁说,别整理了,我还没看完。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掠过,生怕粘住。叶子猜不透魏宁的用意,只是有些失落,她已习惯在报纸上搜寻。后来,叶子给魏宁送苹果——魏宁每天上午必吃一个苹果,魏宁正拿了那份报纸。他似乎没防住叶子进屋,迅速塞了一下,显然,他意识到不妥,塞到一半,动作慢了,不慌不忙地掖到枕下。同时漫不经心地瞟叶子一眼。他似乎不想让她看那张报纸,似乎报纸上有什么
叶子看不看报纸无所谓,村里一年四季也看不上半页报纸,再说也没那个兴趣。但报纸上有秘密,叶子好奇了,买完菜,叶子花五毛钱从报摊买了一份,她没急着回,站在路丫子上展开。寻了两面,她的目光突然被咬住:她看见了自己。完整地说,是看见了她和她的灯笼。那是一幅图片,上方是灯笼,下方是靠在门框上的她。右侧则是一段介绍,摄影协会主席魏宁的作品《挂红灯》获了什么大奖。
叶子浑身发热,仿佛那张图片是个大铐箱,要把她烤熟似的。她上报了,她和她的灯笼竟然上报了!她笑了笑,立刻抿住嘴,生怕路人看见,不过没谁注意她。叶子转身疾走,她要拿去让魏宁看,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一下子定在那儿。魏宁已经看过,怕她看见才藏起来的。叶子周身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魏宁为什么怕她知道?为什么防她?这不是她的照片吗?叶子想不明白。
叶子回去,神色自然了许多。她学会了掩藏,同时掩藏的还有那张报纸。叶子依然尽职,地上掉根头发,马上捡起。但她的心无疑重了几分,仿佛蒙了厚厚的灰尘,特别是晚上,那个问题墙一样压过来,她翻身都困难许多。为什么怕她看见?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魏宁就在隔壁,可是她不能问,更不敢问。白乐在身边就好了,那个活宝脑子蛮活的。隔一会儿,叶子会取出报纸瞅一眼,夜色中,报纸只是一块黑布。不过,叶子无须看清,那个灯笼在脑子里挂着,那个她也在脑里依着呢。
次日,吴风雨来了。吴风雨是魏宁的腿,是魏宁的嘴巴耳朵,好多时候叶子分不清那些话是魏宁的,还是吴风雨的。魏宁和吴风雨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是不一样的。叶子对吴风雨没多少好感,对魏宁则不一样,他是她和白乐的贵人么。只是魏宁这样一个举动,让叶子的情感复杂了许多。
没等卧室的门关上,叶子就出来了。让他俩说悄悄话吧,她才不关心呢。叶子带了些赌气的成分。她的赌气没理由,她掐掐自己的腿,怎么这样放肆?她是一个胆小的人呢。其实,叶子是识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巴不得避开呢。可发现了那个秘密,叶子的想法不一样了,总觉得两人的秘谈与她有关。
过了一天,吴风雨又来了,还领来一个卷头发后生。叶子照例躲出去。她买了些菜,和老婆婆说了会儿话。老婆婆只卖出那一盒,她说有钱人不吃,没钱人又吃不起,难销呀。叶子说不急,慢慢碰吧。估摸时间不短了,叶子才慢慢腾腾往回走。
除了那一日,魏宁仍然给叶子读报,叶子仍像过去一样听完后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魏宁已经能下地走了,当然离不开拐杖。有时看到叶子读报,魏宁会开句玩笑,叶子耳根烫一烫,报以一笑。那一天,魏宁又没给叶子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藏起来。叶子想,肯定又有秘密。她悄悄买了一份。她猜对了,报纸登了半版对魏宁的访谈,原来那个卷头发是记者。叶子没了上次的惊喜和意外,她十分冷静。叶子读得慢,好些字她没见过,但大意是清楚了。魏宁讲了拍摄那张照片的经过,他只说乡下,没提叶子所在的村,也没说叶子和白乐的名字。记者问你为拍这幅照片骨折值不值得,魏宁的回答是非常值,再摔一次也愿意。不就一个破灯笼吗?叶子想不出它的价值在哪儿,还获了奖……获奖不就是跑步得个第一吗?也没啥了不起。魏宁还想摔腿,他是胡想呢,白乐早把窖填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获奖不是坏事,对魏宁是好事,对叶子难道是坏事吗?
叶子肚里塞了太多的不明白,撑得身子都要裂了,走一步,一阵嘎吧声。她又动了询问魏宁的念头,但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她不敢。她想给白乐打个电话,又怕说不清楚,反让白乐着急。她不知道白乐已在来的路上。那天买菜回来,看见蹲在楼下的白乐,她喜得两眼冒光,像捕到猎物的饿猫,仅仅是瞬间,光芒便暗淡、模糊,变成惊疑。她问白乐来干啥,白乐嬉笑,想你了,看看。叶子啊呀一声,我问你正话呢。白乐说,我没说歪话呀。他仔细打量叶子几眼,你咋这么瘦?吃不惯有鱼有肉的饭?叶子说,别白皮了,真没事?白乐说,我向老天爷保证。叶子松口气,责备,没事乱跑啥?白乐嘻嘻道,想你也是事么。叶子说,你来了也好,等着,我一会儿下来。白乐想上去,被叶子制止了。
叶子做好饭,等魏宁吃完,收拾好才下楼。她没忘拿那两份报纸,她在布包里藏着。白乐说他饿得骨头都软了。叶子陪白乐到巷子口吃了点儿,然后掏出报纸。白乐不知就里,说咱识那两字哪敢在大街上看报?叶子说和咱有关的,你看看吧。白乐的目光在叶子和报纸间滑动几次,蹲下去。白乐读得更慢,嘴巴一张一合,像要把那些字吞进肚里。然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腿,好!叶子吓了一跳,好啥?白乐说魏贵人手艺好呀,一个烂灯笼他一拍就能获奖。叶子讲了魏宁怎么瞒她,她又怎么从街上买报纸。白乐道,他多心了,怕咱和他要钱呢。叶子疑问,怕咱要钱?白乐说,获奖怕要奖钱呢。叶子瞪他一眼,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叶子已经信了,她的诘问不过让白乐把理由说得更充分一点。白乐说,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意思?我看是没有了。叶子道,我咋敢跟他要钱呢?白乐说,是啊,挣多少钱是人家的,你跟他说清楚就是。叶子摇头,只要他是这个意思,我装个糊涂算子,有啥说的?白乐说,叶子,我忘了告你,我来没大事,小事还是有的。叶子猛地盯住他,借钱?白乐说,你行呀,一下就猜中了。叶子声调都变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白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咱什么时候怕过要债的?不过挪一挪。叶子坚决地说,不能跟魏宁借了。白乐半晌没说话。叶子又道,不能借了。白乐脸上涌起几分愁苦,我跑遍了,借不上啊,一千块钱,对魏宁不算个啥。叶子仍然强调不行。白乐问,你是怕啥?叶子说,咱说好不要工钱的。白乐惊讶,你咋跟工钱混一块儿了,这钱是借的,要还!叶子说,已经借过一次,哪能没个够?白乐凑近叶子,一千也是借,两千也是借,秋天一块儿还他么……算了,你不同意,我就不借了,咱再想办法。白乐再次蹲下去,像一摊泥。白乐不吭声,叶子反沉不住气。白乐肯定是没办法了,不然不会来。叶子犹犹豫豫地问,要是他生气怎么办?白乐抬起头,有了就借,没了咱也不会赖他,生什么气?叶子问,要不试试?白乐嚯地站起来,一句话的事,我张嘴,我脸皮再厚也就这一次了,我发誓。叶子叮嘱,别提灯笼的事。白乐说,我不提。白乐顿时轻松了,仿佛钱已到手,那曲《挂红灯》一不小心就流出来,突然想起什么,在嘴巴上抓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