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子带白乐去菜市场。叶子卖关子,只说有宝贝。白乐问什么宝贝,莫非捡上金元宝了?叶子眨眨眼说,你猜么。她想给白乐一个惊喜。白乐抓耳挠腮,不是金元宝,就是银疙瘩喽。叶子仍然笑眯眯的。过马路,白乐抓住叶子的手,我摸摸,这手值钱了。叶子迅速抽出来,小声说,有人看咱呢。白乐咧咧嘴,不就抓个手么,又不是扒你衣服,瞧你,魂儿都吓飞了。
踏入菜市场,叶子的心跳莫名加快,她悄悄捶自己一拳。
老婆婆没来,她的摊位空着——只有两个纸箱子,一看便知是旁边的人临时搁那儿的。平时,老婆婆总是第一个开摊。叶子呆愣几秒,问旁边的汉子,说不知道,也许有事吧。是啊,谁还没个事。她对白乐说等等吧。白乐问你记对了?是这个地方?叶子白他一眼,小声说,真当我是傻子啦。
白乐挨摊转,一样一样问价,像叶子第一次买菜那样。叶子守着老婆婆的空摊,仿佛怕别人占了去。昨天叶子还和老婆婆买菜,叶子相信老婆婆是被事儿绊住了。这只是可能。叶子渐渐慌躁了,两只脚不停地变换位置,仿佛脚下是一块炙热的铁板。她的目光长长地牵出去,忽左忽右地摇摆,试图缠裹住那个身影。
老婆婆没出现。
白乐转了一圉,他想说什么的,看看叶子,又咽回去。
叶子越发急躁。老婆婆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老婆婆的话,除非躺倒,有一口气也得站在这儿。叶子好象被吓住了,惊恐地望望四周。别,千万别……她默默祈祷着。
白乐沉不住气,问叶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叶子做了错事一样讲了,白乐嗨了一声,有啥着急的?今儿不来,明儿不来,后来准来,到时候你带回去就是,我就别等了,误了车还得住一夜。叶子点头,也只能这样。
下午,叶子又去了一趟,老婆婆的摊位依然空着。所谓的摊位不过是竹篓上搁置一张门板,门板侧面耷拉着生锈的合叶。但摆上新鲜的蔬菜就不一样了,生机勃勃的,像一个丰满的少妇。现在它灰眉土眼,像个病恹恹的老寡妇。叶子发了阵子呆,默默往回走。她十分懊悔,昨天,她就该取出来啊。对于魏宁,那些东西不值钱,对于叶子,是实实在在的宝贝。
连着四天,叶子都扑了空。
第五天,老婆婆的摊位摆上了新鲜蔬菜,但守摊的是个络腮汉子,一笑,便露出满嘴生锈的牙齿。挑中你就拿,个个水灵灵的。叶子吃惊地盯着他,络腮汉子摸摸自个儿,我脸上长花了?叶子问,你怎么占这儿了?络腮汉子咦了一声,我怎么不能占这儿?叶子问,老婆婆呢?你是她什么人?死了。络腮汉子轻飘飘地说。叶子脑袋顿时胀大,怎么会……她怎么能……络腮汉子奇怪地看叶子一眼,你究竟想问什么?叶子好象晕了,好一会儿才追问,你是她什么人?络腮汉子说我是她侄儿,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欠她钱了?那就给我,她一直靠我养活呢。叶子退后一步,说不。络腮汉子说,你让我空喜欢了。叶子问,我的东西呢?络腮汉子气就粗了,跟我要什么东西,夜里欠了你钱不成?叶子红了脸,她偏一下头,又鼓起勇气盯住络腮汉子,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老婆婆这儿寄存了东西,一个箱子,八个盒子。语速渐渐加快,箱子里八瓶罐头六袋奶粉,罐头两个山楂的,两个蜜桃的,两个黄杏的……络腮汉子打断她,我不知道!别妨碍我卖菜,走开!叶子噎住似的,一张脸青里透紫,好半天才说,你是她侄子么。汉子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要赖我呀?两个眼珠几乎暴出来。叶子央求,你带我去她住的地方行不?那是我的东西,我要取回来。汉子冷冷地说,她的东西处理完了,她这会儿在另一个世界住着。叶子问,你处理的?汉子说我处理的,我没见你的东西。叶子想,汉子处理的,他一定看见那些东西了,他怎么说不知道?叶子没见过这么粗野的人,她不敢和他吵,小声央求着,几乎要哭了。汉子的脸仍梆梆硬,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早不客气了,走开!
叶子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等了数日,吃了一肚子闷气。她不敢把汉子咋样,只能怪自己。她太笨了,竟然将东西寄存在老婆婆这儿,她让老婆婆坑了……不,这怨不得老婆婆,老婆婆也想不到自己得急病,她没来得及安顿侄儿。也可能安顿了,是她侄儿起了贪心。
叶子并未放弃,第二天仍去找络腮汉子商讨。这是叶子去前的想法,到那儿基本是叶子央求。除了买菜,叶子很少下楼,现在她上下午都往外跑。这样,她干活的质量就差了。因为想着那事,叶子老走神。那天煮鲫鱼豆腐汤,竟然糊了锅,还是魏宁先闻到味儿,喊叶子。叶子如梦惊醒,鲫鱼已经不能吃了。手忙脚乱中,她碰掉一个碗。清脆的声响刀片一样从无数个方向削着她的皮肤。叶子竖在魏宁床前,惶惶不安,不能吃了。魏宁倒没怪她,说,不能吃倒了,下次注意点儿。叶子自责,都怪我。魏宁半开玩笑地说,我不能把你吃了哦,做点儿别的吧,我还饿着呢。
夜晚,叶子面对墙壁,自我检讨。她发誓不再找络腮汉子,她不要了。可第二天,她又去了。她不甘心。叶子生怕闯祸,回来便小心翼翼的。可还是弄砸一次,本应倒酱油的,却倒了醋,关键是她没发觉。
魏宁吃了一口,皱皱眉,放下筷子。
叶子紧张起来,张着嘴不敢说话,不知所措地瞪着惊恐的眼睛。
魏宁平静地说,你连醋和酱油都分不清了。
无疑是一记鞭子,叶子顿时火辣辣的,她低下头,不敢触碰魏宁的眼神。两只手一伸一缩,似乎要抓捏点儿什么。
魏宁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叶子嗫嚅,怨我。
魏宁说,说这个没意义,你告诉我,这几天你怎么了?
叶子看看魏宁,慌慌地把目光移开。她不敢说,太丢人了。
魏宁直视着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叶子摇头,没……有。
魏宁说,别怕,你大胆说。
叶子脑里乱哄哄的,真……没有。
魏宁显然不相信叶子的话,审视几秒,问,是不是白乐来了?
叶子说没有啊。末了又补充,真的没有。
魏宁说,来了你就把他领上来。
叶子几乎要赌誓,他没来。
魏宁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叶子,可叶子感觉自己被一枚子弹射穿,周身有一种透空的感觉。她想逃离,可她不敢。
那是什么原因?魏宁追问。
叶子摇头,说下次我改。
魏宁目光变得粗砺、复杂,你不说就算了。
叶子没再解释,僵僵地退出来。叶子劝说自己,不能找络腮汉子了,她已经搞得颠三倒四。可想到络腮汉子得逞,又很气愤。一次,只一次了。叶子说。
那是上午,叶子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络腮汉子便恼羞成怒,你有完没完?叶子说,那是我的——络腮汉子剁断她的话,从雇主家偷了东西,敢说你自己的?我没报警算给你留了情面,不识好歹!叶子脑袋炸裂了,什么东西在往外喷。汉子竟然说她偷,那么脏的一个字,他拍在她脊梁上。也许是那个脏字,也许是汉子的腔调,引来几个围观者。叶子怯于在这样的场面和汉子争执,可逃避已经不可能,那无疑向众人宣布,她偷了雇主家的东西,她是一个贼。叶子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汉子的话其实变相承认他吞了那些东西,至少他知道。叶子说,你把东西拿出来,指明哪一样是我偷的?汉子意识到自己骂走嘴,嘴巴还是缸沿一样硬,你自己清楚。叶子问,东西在哪儿?汉子反问,凭什么问我?我又没和你一块儿作案。叶子对汉子又对众人说,东西是魏主席给我的,你可以问他。叶子想,魏宁会给她作证。汉子冷笑,你不就一个保姆吗?哪个雇主会给你那么多东西?除非你是白干的。叶子说,我就是白干的,我不要钱。汉子声音提高了,众位听见没,不要钱!这年头还有白伺候人的?疯子傻子也不会。叶子听见周围的哄笑,她无助地呻吟着,我就是。汉子摆摆手,走开走开,不然我真报警了。叶子迸足全身力气吼,我没偷!汉子故意恶心她,你就是偷的。叶子叫,我没偷!!
那天,吴风雨正在巷子里转悠。秋天要搞民风民俗摄影展,他还想抓拍一些东西。穿过菜市场,他知道又有人吵架。不足为怪。吴风雨从不围观,中国人的劣根性,他轻蔑地想。可那个声音传过来,他觉得耳熟,不由折回身子,挤进人群。
叶子看见吴风雨,眼睛突然一亮,欣喜使她结巴,吴……老……师……
怎么回事?吴风雨看叶子一眼,目光定在另一个主角上。
汉子说,这个女人偷了雇主家的东西来卖。
叶子辩解,我没偷……那是魏主席给的。
吴风雨说,东西呢?
叶子说,我存这儿了。
汉子凶凶的,你胡说!
吴风雨扯起叶子就走。走了几步方说,叶子,你和这种人吵什么,你没看他的眼神么,怕是牢里呆过的。叶子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吴风雨问都是些什么东西,叶子数着指头说,罐头奶粉……还有装在盒子里的,我叫不上名字。吴风雨问,你怎么放他那儿了?叶子说,我没放他那儿,我寄了老婆婆那儿,谁想老婆婆去世了,那个人是她的侄子。吴风雨问,你为什么放老婆那儿?
叶子结舌。直到此时,她方觉出吴风雨的追问别有意味。该说清楚的,她脑里滑过这样的想法,可她难为情,说不出口。反正不是偷的,她在心里蛮横了一下。
吴风雨没再追问,和颜悦色地笑笑,跟叶子一起回到魏宁那儿。吴风雨没关卧室门,两人大声说笑着……声音忽然低下去,然后魏宁喊叶子,让叶子给吴风雨买盒钻石烟。魏宁说,到超市买,门口卖的是假烟。
叶子出门,魏宁便盯住吴风雨,怎么了?神秘兮兮的?吴风雨不答,反问,你送给她东西了?魏宁说,是啊,有一些,我用不着的。吴风雨说,她都拿到菜市场了。魏宁吃了一惊,拿到菜市场做什么?吴风雨说,我估计她是让人变卖来着,然后讲了菜市场吵架的事。叶子竟然拿出去卖,过分了,可又说不上叶子有什么不对。魏宁顿顿说,管她呢,反正给她了,爱咋处理咋处理。吴风雨说,怕是没那么简单。东西虽然是你给的,可你并没让她卖,你说她哪来的胆子?吴风雨一提醒,魏宁觉得挺严重,叶子是个老实女人,居然背着他卖东西。吴风雨问,你给她多少?魏宁摇头,我记不清楚,我哪在意这些?吴风雨说,没准她趁机多捎一些东西,这完全有可能。如果这样,那可让魏宁不舒服了,他让吴风雨问问替叶子卖的那个人。吴风雨说给她卖东西的老婆婆突然死了,她侄儿不认帐,叶子被骗了,先前卖了多少,怕是无头帐了。魏宁寻思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她会不会干别的什么?吴风雨不假思索地说,什么都有可能,你这人心太软,让你辞你还舍不得。魏宁说总得有个理由嘛。吴风雨忽然说,我搜搜她的东西,看有没有别的发现?魏宁问这样是否合适,吴风雨说对付什么人用什么办法。
魏宁不放心,随吴风雨来到隔壁。叶子的床铺简单、干净。吴风雨翻了翻,只翻出一个白纸折叠的鸽子。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到床头的蓝布提包,显然是自己缝制的,包带儿是黑色的,松松打了一个结。吴风雨解开,一样一样往外掏。一把梳子,一块头巾,一个破损的铅笔刀,半截铅笔……魏宁有些紧张,有些臊,他从未干过这种事。接着,吴风雨掏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魏宁突然预感到什么,打开报纸,猛地被咬了一口。那两张报纸魏宁藏起来了,这两张显然是叶子偷偷买的。她已经知道照片获奖的事,竟然不露任何口风。魏宁以为瞒住了她,没想到蒙在鼓里的是自己。和她男人一样,貌似老实,心眼儿多着呢。
吴风雨说,怎么样?看走眼了吧?
魏宁嘴巴扭动着,被烫了似的。她为什么有那么大胆子?现在有了答案。还口口声声不要工钱……魏宁生气了,辞了她,我今天就辞她,反正我不欠她了,至于变卖东西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可不想把一个卧底留在身边。
吴风雨笑问,舍得了?
魏宁恼恼的,去你的,我哪有心情开玩笑。
吴风雨说,怕是晚了,这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没在你面前提获奖的事,是觉得不到时候。你突然辞她,她要拿这个纠缠你呢?她肯定以为你挣了很多钱,她不明要,她借,你借不借?借给她,她还有下次,你不借……纠缠是轻的,料不准她能干出啥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个白乐,更难缠。
魏宁说,我其实是想答谢她的……真是看不透啊。现在怎么办?
吴风雨目光重重一摆,带了风声似的,交给我吧,必须镇住她,让她打消所有的念想,老老实实回村。
魏宁知道吴风雨朋友多,他提醒,可别难为她,说到底,她也没咋样。我真是挺感激她的,唉!
吴风雨说,放心,我不过吓唬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