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装在瓦罐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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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毛大有被狗咬了一口。

那天,他在晨雾中穿过街道,打算去玉米地。听见素素开门,他有意放慢步子,想和素素说几句话。她家的门又老又重,一动就叫唤,像挨了打。素素没探出头,她的狗却扑出来。毛大有躲避不及,被狗咬住腿。他趔趄着抬起另一只脚,没有章法地踢打着。他没把狗踹开,它是被素素喝走的。

毛大有咧着嘴蹲在地上,挽起裤子。腿肚上嵌了四个锯齿形的窟窿,血一跳一跳地往外冒。素素吓坏了,伸手摸了摸,很快缩回去,颤颤地说,哥,进屋包包吧。毛大有迟疑几秒,说,算了,没啥事。他想和素素说话,却发怵进她的屋子。素素小声说,都这样了,还怕啥?毛大有脸隐隐一红,极不顺畅地说,包就……包吧。素素扶毛大有站起来,毛大有有些紧张,整个身子像一条冻鱼。

素素点了一绺棉花,吹一口,往伤口上摁一下,柔声说,哥,你忍着些。毛大有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不疼,放心弄吧。他胡乱在屋里扫了扫,没什么变化。一年前,他来过一次,险些惹出大祸。他的目光在素素脸上停了停,马上移开。血止住了,素素用干净布裹住,再往布上勒几圈线。毛大有说,行了,哪儿那么虚。素素骂,死狗,好赖都不分。毛大有故意踢踢腿,这算啥,我小时候常被狗咬。素素说,这狗不一样,她是专来咬……突然顿住,脸涨得像熟稻透的西红柿。毛大有隐约猜到了。毛大有离开,素素非要塞给他二十块钱,让他买点消炎药。毛大有急了,我没那么娇气。素素说,这狗毒着呢。毛大有瞧出素素的担心,说,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不会再找你后帐。素素沉下脸,哥,你这是作践我呢。毛大有忙说,我没那个意思,一个大男人,咋能花你的钱。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说话啊。

素素倚在门口,眼圈悄悄红了。

毛大有没去玉米地,走了没几步,腿钻心地疼,就折回来。毛大有确实被狗咬过,可没这么疼。一条狗能有多毒?毛大有没当回事,觉得自己没过去结实了。素素竟吓成那样子,她的胆子还没一粒芝麻大呢。可怜的女人!虽说被咬了,毛大有倒有些兴奋,没这一口,他真没胆量进她屋子。并非毛大有打她的主意,哪个男人敢打她的主意?她在男人的视线之外,也在女人的视线之外,是包在茧里的蛹。毛大有只是想接近她。好奇?同情?他说不清楚,好象都有点儿,好象又都不是。

杨凤兰打了半夜麻将,此刻刚刚醒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杨凤兰五大三粗,要不是胸前那两坨肉,咋看咋像男人。她懒懒散散地问,浇完了?我还没做饭呢。她的嗓门也粗,像少了一根声带。毛大有说让狗咬了。杨凤兰嗤嗤笑,我防着人欺负你,倒忘了还有猪狗,谁家的狗这么不长眼?毛大有淡淡地说,素素家的。

杨凤兰嗖地坐起来,追问,谁家的?

毛大有有些后悔,又不好更改,硬着头皮说,素素家的。

杨凤兰跳下地,查看毛大有的伤口。她穿着大裤衩大背心,蹲在那儿,像一堵厚厚的墙。一瞅毛大有腿上的布,声音里便带出怨怒,你去素素家干啥?

毛大有忙辩白,我没去她家,路过。

杨凤兰冷笑,这么巧?

毛大有说,我啥时候哄过你?

杨凤兰审视着毛大有,你要是做对不住我的事,我可不饶你!

毛大有说,不信拉倒。

杨凤兰说,我信你,你别不高兴,掏出你的实话,好给你讨说法。你要是跳人家的院墙,让狗咬了,那就活该。在街上咬的,就不能这么算了。包包就行了?我杨凤兰没这么好欺负,最起码要打防疯狗疫苗,吃点消炎药。

毛大有说,算了,费那事儿干吗?不就咬一口吗?两天倒好了。

杨凤兰眼睛硬硬的,凭什么算了?你没来的时候,有个叫柳庆的,也是狗咬了没当回事,后来疯了,像狗一样咬人,要不是他自个儿掉进井里,不知咬疯几个呢。

毛大有也有些害怕了,可他已向素素说过,出了门就不找她的后帐,现在再去纠缠,脸往哪儿搁?他说,这点儿小事,你就别管了,我去找她。毛大有怕杨凤兰搅和,她一搅准浑。

杨凤兰识破毛大有的把戏,说毛大有破不开面子,她找素素更方便。穿了衣服,脸也不抹一把,拖上鞋就走。毛大有扯住她。杨凤兰火了,问毛大有是不是有事瞒着她。毛大有不敢再拦,手一松,杨凤兰横着身子撞出去。毛大有恨恨地拍自己一个嘴巴,真他妈贱。他完全可以瞒着杨凤兰的,没看清是谁家的狗,杨凤兰还能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他竟鬼使神差地供出了素素,实在是被兴奋冲昏了头。

毛大有忐忑不安,不错眼珠地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儿,素素被杨凤兰“押”来了。杨凤兰没捆素素,没拧素素胳膊,可确实是押解的架式。她昂着头,整个人像充了气,哪个地方都鼓胀胀的。素素则缩着肩,垂着头,一脸的不安。素素让毛大有准备准备,她这就去雇车,拉毛大有去镇上打疫苗。毛大有羞愧极了,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着去吧。杨凤兰没好气地说,逞什么能?这么远的路,你走着去?杨凤兰脾气躁,毛大有很少和她正面冲突,等她火消得差不多了,他再拧螺丝一样一点点儿紧她,她让承认自己大嚷大叫没任何道理。可那是没旁人的时候,这会儿当着素素的面,毛大有受不了,粗声道,不去了,死也认了。杨凤兰呼哧着,咋耍孩子脾气?这也能闹着玩?素素夹在中间,劝劝这个,劝劝那个,口气里全是讨好和乞求。

毛大有还是坐素素雇的三轮车去了,他不想让素素为难。杨凤兰说话的份量比他重,这点儿素素清楚。毛大有尴尬地向素素解释。素素说,这是为我好,打了针我也就放心了,不然,我睡不实。毛大有说,打针的钱我会还你的。素素轻轻一笑,这个钱该我掏,我又不是没有。毛大有十分敏感,觉得素素的笑含了别样的意味。家里的财权在杨凤兰手里,毛大有花两毛钱都得向她要,村里的人心知肚明。

打针没费什么事,交了钱,几分钟就完了。医生让毛大有按规定时间打第二针和第三针,毛大有问能不能一次打完。医生说你要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怎么打都行。毛大有想,这医生怕也刚受了老婆的气,说话像炒豆子。素素悄悄扯扯毛大有的袖子,毛大有转过身,嘀咕道,他可真该打一针。这话把素素逗笑了,浅浅的,如微风拂水面。

回去的路上,一个坐车厢这头,一个坐车厢那头,明显都松了口气。彼此对望几眼,没什么话说,迅速把目光扯开。毛大有倒是想说,可觉得现在和素素说什么都多余。他心里还弥漫着歉疚,一个男人吐出的话再收回去,那话就是驴粪蛋了。这会让素素瞧不起。毛大有揣摩着素素的心思,她是不是已经看不起他了?毛大有想试探试探。再次对视,毛大有说,给你添麻烦了。素素说,这话该我说,让你受了这么多罪,真过意不去。毛大有说, 受什么罪呀,坐了车,还逛了镇,这一口咬值了。素素似乎想笑的,但她咬住了嘴唇。毛大有被她的神色鼓励,把憋了许久的一句话拎出来,你还打算一个人过?

素素惊骇地看着毛大有,嘴唇蠕动着,看得出,那句话吃力而艰难,似乎在她舌苔上扎了根。毛大有直视着她,等待她把那句话连根拔起。车猛一颠簸,素素受了震动,嘴唇死死合住,再也没有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