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和许深遇见的那个夏天,没有梅雨,没有高温,也还没听说过地震。我和妈妈住在嘉禾阳光城里,一个处处都能沐浴阳光的小区,虽然我们苟活如蝼蚁,也可以和其他人平分一米阳光。
每一个小区可能都隐含着这样一种配置,某一层楼分成很多小房间,大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打开门就是走廊,走廊两边就是各个房间,我住在走廊的尽头,房间里面只容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扇窗,推开就是外面的繁华,关上就是内里的促狭。
妈妈每天都很忙,凌晨一点多到家,然后六点又要起床去酒店上班。十一岁之前,除去上课的时间,妈妈每天都把我锁在这个拥挤又潮湿,还散发着一股刺鼻味道的大杂间里,她白天没有时间照顾我,又担心我走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不出门。我窝在小房间里面,抱着一台叫“笨笨”的收音机,我很喜欢它,没人陪我聊天我就跟它聊天,它会告诉我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笑的,我会把窗户打开,将它的耳朵伸得很长很长,好像要杵到天上去才肯罢手。
后来,笨笨就被我闲置了,因为,在这座城市我有了第一个好朋友——许深。许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有的只是一窝鸡毛似的头发,还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也不知跟谁学的,眼镜还拿毛线穿着挂在脖子上,一套灰白的短衣短裤紧紧地贴在一米七的大个子身上,他耷拉着脑袋,活像个捡垃圾的流浪孩子,只差个蛇皮袋了。那一年,我十三,他十三。
许深站在门口按门铃,因为是白天各个房间里的人都出门上班去了,没有人应他。妈妈教导我,听见有人按门铃不要开门,她和邻居都有钥匙,来敲门的要么是坏人要么是陌生人,我乖乖待在家里就好。笨笨也给我讲了许多坏人骗走小孩子的故事,机智如我,任凭门铃去闹,我都无动于衷。门铃持续了几分钟,我感觉不是门要炸了,就是我快要炸了,简直受不了,哪个骗子这么有耐心!我搬着把小矮凳站上去,就这样从猫眼里面看到了这个陪伴了我整个青春的男人。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他脑袋肯定是有问题的。正常人按门铃没反应,要么是离开了,要么就是扯着嗓子喊,只有他这个榆木脑袋,一直按,一直按,一根筋!
“你是谁呀,喂,门口的”,我使劲拍了两下门,喊道,“喂,你说话呀,你找谁?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不管是在大多数人都谦谦相让的04年,还是在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的现在,“报警”这两个字都是非常有威慑力的。许深一听,就往后退了一步,瘦长的身板晃了一下,耷拉的脑袋看向猫眼,吸了吸鼻涕,走上前来,对着猫眼说:“我……我不是坏人,我是……我是找我姑妈的,我姑妈是许慧芳。”
“许慧芳?不认识,你是不是骗子?我跟你讲,我妈妈等下就回来了,你再不走,我、我就真的叫警察叔叔来把你抓走的,哼!”
我睁大了眼镜,朝猫眼里瞪去,这一招是跟隔壁的龚叔学的,他教我遇到坏人就凶一点,坏人就会被吓跑的。我说我不会凶怎么办,他就表演给我看,只要把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再把牙齿咬住,咧开嘴巴,握紧拳头就会显得很凶。我每次在家里听到笨笨讲到坏人诱拐小孩的故事,我就练习这一招。
可是,我使出了我的绝招,那小孩却没有丝毫害怕,他执着的一边按门铃一边说:“你让我先进去好不好,我奶奶身体不好,要休息,她现在坐在地上不停喘气,我真的不是坏人……”
“我真的不是坏人,你开门呀!”“你开门好不好!”“拜托你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们骗子的惯用手法,只要我一开门,你们就冲进来,你后面肯定有人在埋伏着……”哼,我听了好多故事,都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小板凳上,悠哉悠哉的说着。平常没有同龄人跟我说话,今天来了个男孩子,虽然我怀疑是骗子,但还是觉得很有趣,比笨笨要好玩。
不知道是他没有力气了,还是走了,过了一分钟不到就没了声响。我又一脚踩上去一看,没见着人影,顿时。心里一凉,空落落的。正在我准备搬着小板凳滚回我的小房间时,门喀嚓一声开了。
吓得我小板凳都掉在了地上,背后凉飕飕的,一转头三个人进来了。刚刚的小男孩和一位老奶奶还有……龚姨!
我的小脑瓜子360度飞速旋转,一下子就搞清楚了,这小孩的姑妈就是龚姨,我只知道龚姨是龚姨,不知道龚姨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龚姨有个侄子,所以……弱弱的跟龚姨打了个招呼之后,我不好意思地朝男孩“嘿嘿”了两声,默默回房间了。
每每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许深都会笑得个前仰后翻的。他说,不管我怎样张牙舞爪他都觉得很傻乎乎的,没有一点凶狠,然后还要附带嘲笑一句“门外的人通过猫眼是看不到门内的人的,你是不是傻!”,还会顺带发表一下对于我之后灰溜溜躲进房间的评价——“你那时候胖,感觉像一头小猪撒开猪蹄跑回房间……还是蠕动状态!”
我的反驳也特别给力——“你那时候丑的惨绝人寰,老花镜片比防弹片还厚,对了,那双爷爷辈凉拖很复古,我很欣赏,抗日战争时期留下来的吧!”
关于许深的出现,后来我才知道。许深原本和奶奶住在乡下,只是奶奶人老了,身体病痛越来越多,成绩异常突出的许深又要专克高中,没有人照顾奶奶,而且他的学费也还没有下落……所以只能到城里来投靠他的姑妈,也就是龚姨。至于,他的爸妈,他很少提及,我也很机智的没有过问,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也能拼凑出一些信息。
他爸妈本来在县城开了三家连锁小餐馆,日子过得比较殷实,可是他爸爸野心很大想要扩大事业,就出去学习酒店管理知识,想要将餐馆做大成星级酒店,隔三差五出外学着学着就和一个外地的女人勾搭在一起,然后许深的妈妈一个人撑着所有的事物,女人又多病缠身,在许深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他爸妈还没有离婚,妈妈去世的那天,他爸爸都还在外地没有回来。后来赶回来的许爸爸对于包办婚姻下的妻子去世很伤心,可是没有一个人不恨他,岳父岳母在葬礼上和许爸爸决裂,称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尤其是许深。
过了许妈妈的头七之后,许爸爸毅然决然卖掉了餐馆,安置好了久居乡下的老母亲,提出想要带许深去外地发展,许深怀着恨意将许爸爸的行李扔出去,大门紧闭,不管许爸爸如何哀求,他都不开门。无奈,许爸爸就这样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笑称,他是去寻找他的真爱了;也有人说,他是在外面做了坏事,被抓蹲监狱去了;更有人说,他是在外面发了大财,不顾老小自己快活去了……
但若是有人问到许深,他只会说:“他死了。”
许深每次这样回答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恨意,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是回答“你吃饭了么”一样无所谓。我在想,是要经过多少的伤痛,才能练就这一身金刚不坏神功,喜怒皆不形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