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梦进屋,我就看到她脸上的抓痕。她粗声大气地吆喝我吃包子,好像刚打劫了饭店。我懒懒地歪在沙发上,我已吃过。我从饭馆叫了鱼香肉丝,一碗米饭。那个胖胖的服务员坐那儿看电视,一直等我吃完。我要求她的,我霸气地说,我是上帝,知道上帝什么意思吗?老板训你,让他找我好了。服务员抿抿嘴,没坚持马上离开。这样的待遇唐梦未必享受过,唐梦不在,我又饿得发慌时,都这样解决。
唐梦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不饿。唐梦马上盯住我,问我哪儿不舒服。我说吃了方便面。唐梦解释堵车了。我大度地说,没关系,方便面有啥不好?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还吃裤带呢,不照样打天下?唐梦夸我,越来越像男子汉了。
唐梦显然饿急了,那么大的包子几口就吞进去。我起身给她倒杯水,她的目光晶莹透亮。三道抓痕!我猜她和那个女人正面交锋了,刘月不可能抓她。她找刘月算帐,我问要不要我去。不要小瞧我,唐梦和那些男人较量,只要我出场,她没有不赢的。唐梦让我写作业。她雄纠纠气昂昂的,没料被抓了。
我等待唐梦主动向我交待,她并不避讳她的私事,我是她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她的靠山,她需要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当然她不会什么事都向我和盘托出,这不要紧。
但唐梦不说,也没法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她不是在吃,而是和包子有仇。那么一大袋包子,两个人的量,被她吃光。她嗝着,两次才站起来。她要下去走走,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去棋牌室打麻将。那天稍晚的时候,她终于说了。她隐瞒的部分,我后来从刘月嘴里获知。
刘月的天香酱油厂在工农路,不很起眼,但不要小瞧这个厂子,几十号工人呢。唐梦太熟悉这个地方了,为了堵刘月,她不止一次守在门口及对面那个不足十平米的超市。唐梦一直给刘月留着面子,那天她豁出去了,要当着工人给他两耳刮子。刘月竟然把她撇那么远一个地方,不可饶恕。那个过程她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在脑里预演,一遍遍地刺激着她。她从头到脚烫着。酱油厂大门紧锁,甭说教训刘月,连他的影儿都没见着。她摇晃几下,喊了几声,没有应答。她以为刘月在躲她,冷笑几声,转身去刘月家。就算刘月钻进窟窿,她也要揪出来。她不知酱油厂出了事,刘月焦头烂额,正四处跑。唐梦气昏了,稍微动动脑子,也不会闯到刘月家。
唐梦运气不佳,主动送货上门,没寻见刘月,撞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不想也无兴趣讲述那个过程,随你想吧。一句话,唐梦没占上便宜。
直到第二天中午,唐梦才知道酱油厂出事了。刘月并没撒谎,他甩下我和唐梦,确实与此有关。问题不大,没毒死人,但也不小,消费者在酱油里吃出了毛,究竟是人毛还是什么畜生的毛,不得而知。唐梦仍没见到刘月,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我刚刚起来,每个星期天我都睡懒觉,除非唐梦喊我。唐梦没心思做饭,又买了包子。没像昨天那般狼吞虎咽,她动都没动,嘴巴倒是没闲着,咋能吃出毛?毛咋能跑酱油里?毛和酱油咋能混在一起?她恨那个吃出毛的家伙,又生刘月的气。毫无疑问的是,她为此焦急忧虑。刘月是我和唐梦最鼓的一个钱包。我伴着唐梦的喋喋不休,一口气吞下五个包子。唐梦没有闭嘴的意思,我举起一个包子,唐梦痛不欲生地,宝儿,妈哪吃得下啊。我说,别想那么多,吃饱再说。唐梦迟迟疑疑地接过去,伸到嘴边,突又搁下,不行,妈还得出去一趟。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她是灭火器。
那几日,唐梦早出晚归,我基本见不着她。她绝不是和人打架,也绝不会趁机诈刘月,但肯定与酱油厂有关,她急成那样,好像她才是真正的老板。她能帮上刘月什么?我想不出来。我并不怪唐梦撇下我,我已习惯。我可不是那些嘴叉子发黄的雏儿,唐梦不在,我更自由。我会轮流戴那些青面镣牙、二目鼓突或鼻如铙钩的妖魔和动物面具,在空阔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唐梦那么纵容我,却不允许我戴这个。她那次晕倒就是因为看见恐怖的脸。我当着她的面统统扔掉,之后又悄悄买了几个。为什么喜欢这个?我也不清楚,就是喜欢。
一天下午,我早早离开学校。逃课对我像撒尿一样容易。我想知道酱油厂怎样了,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我没必要操心这个,对不对?实话说吧,我没惦记过,但毕竟是刘月的厂子,与咱有点关系。
大门紧闭,兆头不好。我吹了阵口哨,怏怏而返。只好找付成啦,反正,这个下午我不想一个人度过。我不喜欢付成,但想到付成那么怕我,又甚是快慰。其实,刘月也怕我,另一种形式的怕,不像付成,视我如洪水猛兽。只是我忘了带钱,最后的一元钱我撕成两半,坐了两趟公交。如果给唐梦打电话,她会送过来,但那不是我的风格,凄凄惨惨的。等了一会儿,2路公交车一停,我跳上去,冲那个一脸麻木的司机叫声叔叔,说自己忘了带钱,我妈在终点站等着,到站我再投币。司机没有任何表示,算默许吧。我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慢慢挤至车厢中部。车一到站,我跳下就跑。不是怕司机追上来——司机怕早就忘了,而是快下班了,怕错过付成。
我候在水务局大门左侧的槐树下,抹着汗漉漉的脸,对面卖冰糕的老女人看我,我招招手,叫她拿来两根冰糕。她要钱,我已经撕开封口,说没装钱,我爸爸出来给你。老女人起疑了,硬是把另一根拿回去。我好笑地说,奶奶,我骗你干吗?老女人说等付了钱再给那一根,并警惕地盯着我。
付成出来了,他可不比刘月,坐骑是一辆看不出颜色的自行车。我叫声爸爸,突然冲上前。付成像被撞着了,差点跌倒。我眼疾手快,及时帮他抓住车把。他神色紧张,你……怎么……到这儿了?我大声说,等你呀。他四下瞅瞅,要往侧道走,我说先把雪糕钱给人家,付成哆嗦着,半天才摸出十元钱。老女人问我还要不了,我说当然,我爸还没吃呢。老女人冲付成夸我懂事,付成的嘴快咧到脑后了。
到僻静处,付成没好气地问,找我干吗? 我不悦,爸,你咋这个态度。付成恶狠狠地,鬼才是你爸,少叫我。我说,要我当你家人面叫你?还是当着办公室的人叫你?他仍旧凶恶,哪儿也不准叫,别听你妈教唆,小心我撕你的嘴。他以为我是吓唬大的?可笑!我说你要这么讲,别怪我不留情面。他还未反应过来,我放声大哭。付成想逃,晚了一步,我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他甩了一下,试图推我,我哭得更响,爸爸呀,爸爸呀。有人围过来,我没有眼泪的眼看到粗粗细细的腿,还有一条狗。
付成弯下腰,乞求而又慌张地,别哭了,好不好?
我抬头,还骂我不了?
付成的脸扭得麻花一样,我并没骂你,我只是……
我说,骂?还是不骂?
付成无力地,不骂了。
我说,带我去吃烤肉。
付成迟疑,我摇摇他的腿,他说,好吧,你先起来。我利索地爬起来,他打电话,我替他扶自行车。准是向老婆请假吧?我很想听他撒了什么谎,那一定很有意思。合上手机,付成明显是长舒一口气的样子。那一刻,我有点可怜他。他驮我去土耳其烤肉店,我甚至想把脸贴他后背上。当然,我没这么干。
唐梦和马未离婚,我自然归了唐梦。除了他自己,马未什么都没要,且每月付我抚养费。一个给别人出谋划策的打假斗士,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假的,对他不是一般的打击,尽管他至今也没从科学上证实。我数次挫败他的阴谋。但就像他和唐梦吵架时说的,我的脸就是证据。唐梦卖了旧房,加上积蓄,买了现在的新楼,说要和我过更好的日子,馋死那个兔子。唐梦不卖蛋糕了,基本在棋牌室上班。马未支付的费用哪够我和唐梦开销,不久,付成和刘月进入我的生活。唐梦算老帐,这两个昔日与唐梦有过密切关系的男人难摘干系。当然,他们不肯认帐,不肯就范,但唐梦有的是办法,这事,哈,就这么开始了。唐梦倒是什么都跟我说,我懵了一阵,难过了一阵,也就不在乎了。我配合着唐梦,也可以说唐梦配合着我,因为我发现我叫一声爸爸,比唐梦撒泼更奏效。三个人中,除了付成没勇气,另外两个家伙总想搞个真相大白。马未离了婚,仍揣着那个念头——离了婚,还证实什么?我不清楚。没让他们得逞,绝不让。
我喜欢吃烤的东西,烤肉串,烤板筋,烤平鱼,有一次还吃了烤牛脸。脸也能烤?我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确实能烤。我只吃了一点点,那一板肉上有个窟窿,怎么看怎么像挖空的眼睛。我看着那个瞪着我的窟窿,莫名地恐惧。不过,我最爱吃土耳其烤肉。
我吃的满嘴油香,付成吃两口就搁下了。看着我,重重地叹口气。我问,不爱吃?他说,我想起我女儿了,她比你小三岁,我从没带她吃过烤肉。他女儿在另一所小学,我没见过,但唐梦早调查清楚了。我说,哪天带她出来呗,我和她一起吃。付成吓着了似的,瞎说什么?大约意识到失态,缓了口气说,算了,你不懂。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又放下,直定定地盯着我。
我问他又想起谁了,尽管没人听得见,他还是压低声音,你瞅瞅,我哪儿和你像了,你妈竟赖着我不放?我说,她干吗不赖别人?你敢做不敢当,不像男人。我怎么觉得哪儿都像?就说眼睛吧,咱俩都是细长细长的。付成语气恨爱交加,你油腔滑调,像个小混混,长大成人,难以想象啊,你妈把你毁了。我说,是你把我妈和我毁了。他苦笑,我和你妈是有过一段,但我向老天爷保证,你绝不可能是我的……好多年没来往了,她突然说我有个儿子,荒不荒唐?我说,你干吗不去告她?他又警惕地环顾四周,这是告的事么?我不比你懂?一告……算了,干吗跟你说这个?以后少去单位找我,逼急了,我不客气的。 我说,三爸——付成打断我,别叫我爸爸。我突然高叫一声,邻桌的食客纷纷看我。付成异常恼怒,我挑衅地看着他。最终,是他妥协,好吧,你可以叫,别这么大声,我心脏不好。
吃饱喝足,付成问,自己能回吗?我反问,你说呢?付成没再废话。坐轿车威风,自行车也有好处,凉风习习,不是怕吓着他,我就站后架上了。
快到小区门口,付成停住。我请他上楼坐坐,他还从未登过门。他躲避不及地摇头。还未掉头,唐梦出来了。她喊我一声,问付成怎么在这儿。唐梦竟提早回来,莫非酱油厂的麻烦解决了?听说付成带我吃烤肉,唐梦夸奖付成终于像个父亲。付成难堪地笑笑,拔腿开溜。唐梦说她正要找他,竭力邀他上楼。付成仰仰头,似乎唐梦让他攀登珠穆朗玛峰,很快又摇了摇。唐梦说那就在这儿说吧,我有个开酱油厂的朋友,最近遇到点儿麻烦,厂子被查封了……唐梦竟然为刘月的事找付成。唐梦让付成疏通技术监督局的关系,付成说他从未和这个单位打过交道。我走开几步,但两人的争吵一字不拉传到耳边。唐梦盛气凌人,付成则像个遭婆婆训斥的童养媳妇,百口莫辩。
唐梦:你不认识,你同事也不认识?你同事不认识,同事的朋友也不认识?你没找就一推二六五,成心不帮。
付成:我有那个能力,早提拔了。
唐梦:前怕狼后怕虎,我是领导也不提拔你。能力咋来的?办事办出来的。
付成:我真和他们不熟。
……
我能想象付成的惨样,如果他真是我爸爸,实在让人丧气。好歹刚请我吃过烤肉,我打算替他解围,谁想他奈不过唐梦,答应试试。唐梦肯定做了个亲昵的动作,付成和自行车一起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