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客户钥匙后,我没再出别的差错。不想失了饭碗。怕把情绪带到店里,我每天提早半小时,中途拐到槐北公园,在山包的树丛中一阵猛嚎。公园里有唱的,也有喊的,分贝还算适中。我嚎得高,持续时间久,制造着噪音和恐怖,人们都躲远远的。为了排解焦躁和郁闷,我还辅以动作,挺胸、收腹、张扩臂膀。我的造型是不是像什么动物?由于脑袋缺氧,眼睛阵阵发黑。
这种疗治还算有效,但我仍然不正常。刘荣不止一次问过。那天,她又说我一脸倦容,我说最近老失眠。刘荣挺意外,说失眠应该是她这个年龄的事。她说的是事,不是病。女人对年龄很敏感很在意的,刘荣挺特别。我笑笑,说失眠和年龄性别没关系吧?刘荣建议我吃安定试试,挺管用,短期吃也不会造成依赖,失眠缓解就停药。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强调,不骗你,我吃过。
下班,我直奔药店。费了些口舌,终于把一整瓶安定揣兜里。王大乐系着围裙,在门口候着。米饭,也就是稠米粥。我摆摆手,说歇会儿再吃。我取出三片安定研碎,悄悄放王大乐碗里。我吃得飞快,也想掩饰吧。王大乐问,好吃啵?我微微点头,王大乐获得嘉奖,脑顶都亮了。饭后,王大乐不时瞄我一下,他在猜我晚上的行动。我歪倒在床上,王大乐则缩到角落的马扎上。如同往常,王大乐蹙着眉,目光鸡爪子一样在那个小范围划拉。我的心跳明显加快。药没起效,还是王大乐有化解的功能?不是妄猜,王大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好一会儿,鸡爪子渐渐僵滞,继而像阳光追赶的影子,一点点化为无形。王大乐的头垂至胸前,肩凸得有些高。他经常这么睡去,但略有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
我在地上转了几遭,故意拖动椅子。他没蹦也没抬头。我不敢大意,喊他。没应,再喊,仍然不应。这个空间属于我了。虽然王大乐还在,但这个空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属于我了。其实挺简单,为什么早没想到?我有些兴奋,也有些……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又极力想弄明白,所以,我有些懵。明知有许多事,但不知做什么。我在地上走了无数圈,终于想起该给杜月打电话。
我和杜月有十多天没见了。她们医院出了事,院长差点被抓。杜月值班更加密集。当然,她借机躲我,我俩吵架了。那个事件之后,杜月仍坚持她的治疗方案,理由是,如果那个女人当时没脱工作服,王大乐不会那么极端,非常可能就是另外的结果。我不敢再冒险,谁知王大乐还能干出什么?我伤了杜月,她完全是为我好,为我俩好。
我叫杜月出来,有重要的事告诉她。杜月仍然值班,出不来。我央求,十分钟,就十分钟好吗?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没等她再说什么,我把电话挂了。电话里说不清。
杜月很快出来了。保安紧紧盯着我和杜月。我拽杜月往旁边走了数十步。杜月没有我想象的惊喜,眼神反怪怪的,怎么能这样?我说安定是很普通的药,许多人都吃,除了助眠,还能治疗恐惧。你应该知道呀,再说,又不是天天吃,需要才吃。杜月当然明白需要是什么意思。她思忖一会儿,问,睡着了?我说摇都摇不醒。杜月说,你想过没有,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我说总归要试试才知道。杜月忽然往街道对面扫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你确信他睡着了?我说我敢保……证,天晓得,我为什么会磕绊一下。鬼使神差的,我如她那样朝对面瞅去。
返回的路上,我不时回头。真被王大乐骗了?药对他不起作用?我的头皮阵阵抽紧。和一个骑三轮车的后生撞上,他倒了,我也倒了。我说着对不起,他还未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开。
王大乐仍在沉睡,仍是那个姿势。我吁口气,给杜月发了信息。一对惊弓之鸟。
我坐在王大乐对面,像画师端详刚刚完成的作品,只是没有得意。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则案子,丈夫借助安眠药谋杀妻子,不是让妻子一次吃掉,而是每天放她水杯里,逐渐加量,不露痕迹。我没有谋杀王大乐的企图,也不会让他每天吃。某个时间段,他必须忘记过去,忘记现在,忘记我。他需要这样,我更需要他这样。我又看看说明书。很多人都在服用,王大乐为什么不可以?或许还有奇迹。王大乐听不到,我必须说服自己。紧张加上隐隐的愧疚,我口干舌燥的。我往前探探,摸摸他光秃的头顶,眼睛湿了。
次日清早,我醒来的同时,王大乐睁开眼。我和他睡的时间不同,但醒的步调一致。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样,他就不必因早醒而打扰我。他服了药,为什么仍然醒得恰到好处?我有些纳闷。我等待他问我,他是怎么到床上去的,他没问。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寻袜子。我忘记塞哪儿了。
晚上,我又做了一次试验,没有任何问题。
两天后,我在医院附近开了两小时钟点房。杜月甚为紧张。我再三说王大乐睡得正香,她的脸仍是扭向门的方向。我掰过来,她又扭过去。两小时过去,没听到敲门声。
王大乐给我制造的障碍除掉了,至少,暂时不复存在。我和王大乐的关系也得到缓解。我仍然去槐北公园,嚎叫的力量弱下去许多。这种轻松—当然要说带有谋杀意味也未尝不可,能持续多久,我没有想,即使想也没结果。
不是每晚都给王大乐吃,不吃的时候居多。王大乐没什么怀疑,或者怀疑过,但想不到我做了手脚。他的思维终究别于常人,有特别,就有盲点。总之,他没问过。
那个晚上,我把杜月约到租住处。以前,我和她就在这简陋的蜜巢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王大乐睡着了,缩在墙角,像极了一个标本。杜月不敢靠近,似乎王大乐随时会弹起来。为打消杜月的紧张和疑虑,我哼了两支曲子。王大乐纹丝不动,我又朝王大乐脸上吹气,演示给杜月看。我和杜月挣的钱都有限,因为王大乐,额外花了很多钱。这个账,我不说杜月也会算。杜月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抱着她上床,她的头竭力从我肩膀往后探。我说没事,杜月说感觉王大乐在看。我松开她,拎了毛巾将王大乐的头脸严严实实盖住。杜月问,不会蒙坏吧?我说,怎么可能,又不是湿毛巾,呼吸没有问题。
杜月把裤子拉到一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就这样吧?我说,这怎么行,你搞得我也紧张了。我要的不是过程,她要的也不是。杜月吃力地拽拽,说什么也不动了。她做着防备,我明白的。我咽口唾沫,没再说什么。杜月挺配合,但我们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她的注意力在王大乐那边,我的心思也在他那儿。这样,就彻底变成针对王大乐的试验。
杜月迅速拉起裤子,说对不起。我苦苦一笑。很久,我俩静静坐着,似乎等待王大乐醒来。慢慢的,她的头靠过来,我搂了她的腰。再后来,我吻她,几乎同时,我们剥光。
艰难的一步跨过去,后面简单了许多。隔几天,我就把杜月带过来,只是,杜月不能和我住在一起,无论多晚,我都得把她送走。每次进行完秘密活动,我会给王大乐买些好吃的,猪耳辣鸡翅什么的。有时,杜月也带一些过来。算补偿吧。我不认为是赎罪。我和杜月有什么罪?如果这是罪,那么,王大乐对我做的一切又是什么?我大概知道王大乐对别人做了什么,但不知道别人对王大乐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王大乐变了,原因成谜。
七月的一个晚上,石城闷得几乎不透气,西北的夜空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我接了杜月,中途买了半颗西瓜。西瓜像蒸过的蛋,热乎乎的。走了一段,杜月忽然说,卖瓜的没找钱。我问多少,杜月说三块多。我说算了吧。杜月说怎么可以算了?于是,我俩抱着半颗西瓜返回去。
那个晚上,我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我准备再次求婚。王大乐不再是障碍,杜月应该没顾虑了吧?至于她的前夫,真的不是问题。一个人是一张纸,两人合力就是一堵墙。我不知杜月会不会应,脑里反复推敲着要说的话。
王大乐在梦乡中,看不清他的脸。我照例把毛巾搭过去。我想在活动开始前求婚,那样,行动会有不寻常的意义。
杜月说出汗了,让我替她擦背。我一只手擦背,另一只手绕过去攥住她的乳房。杜月说弄疼她了,呻吟着转过来,我迅速抱住她。猝不及防,活动提前了。我没来得及说。王大乐不再是威胁,我和杜月都很放松,当然,也很放肆。
我和杜月躺了一会儿,听到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杜月呀一声,我握住她的手,不要紧,咱有伞。杜月说还是早点回去。我鼓捣了一天的话还未说出。我让她稍歇会儿,吃块西瓜。我也想吃,从嗓眼儿往外干。我跳下地,忽然感觉不对劲儿,愣了愣,目光扑向角落。空空荡荡,王大乐消失了。我有些懵,慢慢扭转脖子,搜寻所有的角落。没有王大乐的影子。随后,我听到杜月的尖叫。她的目光如我一样惊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无法回答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直到杜月提醒,我才些许明白过来,王大乐可能已经离开屋子。我奔到门口,门从外面锁了,拉不开。药失效了,还是王大乐装睡?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沉睡,没有喊。他离开了,无声无息。
我和杜月面面相觑。杜月再次追问怎么回事,我终于清醒。无论怎么回事,当紧的是,必须出去。可是,门反锁着,窗外安着拇指粗的护栏。等待,还是……我和杜月的目光再次聚到一起。雨更大了,我和她蠕着嘴,却听不清彼此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