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无边无际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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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大乐被保安踹伤了,走走歇歇。他的手搭我肩上,又不忍心似的,不住地下滑。我问他疼得厉害不,他龇牙咧嘴地说没事。我没找保安的碴儿,保安是按我的指令做的。我有些担心,决定去医院。当然,不会去杜月的医院,不止是怕杜月看到。杜月说过那里的收费,不是割肉,根本就是大卸八块。

终于拦了一辆出租,王大乐却抽扯着不上,说没必要花冤枉钱。我很恼火。出租车走了。我斥责他,他一声不吭。走了一段,又一辆出租停下。我威胁,如果他再固执,就把他送回营盘镇。不知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确实走不动了,总之乖了。

急诊室的医生倒是利索,问了不到三句话,就开单子让拍片。拍片的磨磨蹭蹭,我和王大乐在门口等了足足半小时。没有大碍,医生开了止痛药,膏药。王大乐嘟囔,我说没事就没事,花冤枉钱。我照自个脑袋砸一拳,是替王大乐挨的。从昨晚开房到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冤枉,起因都是王大乐,他却把责任推我身上。

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坐出租了。他走不稳,到家,天已放亮。我想眯一会儿,躺下不久,听得王大乐爬起来。问他干吗,他说给我弄早饭。我说你省省心吧,我没胃口。王大乐再次躺下,没一会儿又爬起来。他轻手轻脚,但那声音传到耳里,异常锋利。王大乐煮了面条,其实是面糊糊。面条昨晚就泡到水里,早没了形状。他放了鸡蛋,我怀疑鸡蛋是他捏碎的,那一盆黄糊糊里到处漂着蛋壳。我一阵干呕,触到他乞求的眼神,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王大乐极节俭,剩余的黄糊糊,他会喝掉。我应该帮帮他,但实在是喝不下去。

店门已经开了。我就职的房屋中介在谈固大街,距我租住的地方不远。我上班挺早的,但店长刘荣总是第一个到。石城几百号房屋中介的店员中,恐怕刘荣年龄也是最大的,四十出头了。她干得不比年轻人差,甚至更好。我和刘荣打招呼,她问我,没睡醒?我说昨晚天黑就躺下了,睡胀了。刘荣说上午要和客户签合同,让我带另一个租房的客户看房。她刚交代完,那个客户就到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领着眼镜去小区看房,我该说些什么。取得客户信任是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也是屡试不爽的法宝。那个早上我没有丝毫说话欲望,控制不住地打嗝。眼镜问我几个问题,我答得心不在焉。眼镜想与人合租,看过房子反而有些犹豫。房租挺合适,一个大卧,客厅、卫生间、厨房与已入住的夫妻共用。我看出眼镜是那种很谨慎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许是已经入住的男子长相略粗砺。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眼镜问我与人合租方便不,我说当然没有自己单租方便,买一套就更方便了。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清楚这么说不合适。这个单肯定没戏了。眼镜没和我打招呼,转身离开。

刘荣问我人呢,我说眼镜改主意了。刘荣又问看别的房没有,我说推荐了,他没表示。刘荣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时间有些久,但没有再问。我打开电脑浏览几分钟,掏出手机。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草草打发走眼镜。并不想向杜月过多解释和道歉,类似的话说过多次。再说就有些滥,有些无耻。可除了解释,我又能做什么呢?杜月的信息姗姗来迟,尽管没有我熟悉的表情,总算回复了。还能怎样?让她说喜欢这样?如果身份转换,我是她,或许早就逃离了。静静坐着,想着杜月的好。没有丝毫欣慰,越想心越疼。

店里共六个人,每个人的工资都不同,工资额与个人实际签单挂钩,也与店里签单总量相关。因此,我们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那天,我没接到一个客人。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基本在电脑前耗着。看了什么或干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临近下班,刘荣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她的目光转我脸上。我瞟她一眼,目光缩回屏幕。她仍在看我,不是没有内容那种,像长长的链子,企图拴住什么。我对他人的目光极敏感。

我磨蹭着没走,不想等刘荣喊我留下,那会使同事们“注意”到。

刘荣说上午看房那个眼镜在另一个门店签了单,而且投诉了我。怎么回事?刘荣语气平静,但脸上挂着冷。我说就那么回事,没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脑袋有毛病也不会把客户往外推。刘荣心地挺善的,单独和我说就是顾全大局。少签一个单,每个店员都有损失。那无异于让我树敌。我清楚。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这一切与王大乐有关?不成立。况且,我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刘荣显然不相信我,没说太难堪的话,但好一阵旁敲侧击。

王大乐已经做好饭。米饭,辣椒炒土豆丝,早晨的糊糊竟然还有剩余,兑了水,加了辣椒末和葱花。王大乐做别的还可,米饭极其糟糕,不是夹生,就是稀得带汤。我说过米饭我做,他不听。其实我不挑剔,多半也是心里说说。饭不是我和王大乐的问题。搁下碗,我直视着王大乐,我要出去,你跟不跟?王大乐顿住,我的直接让他意外吧。我说,我去看杜月,你跟不跟?王大乐眼皮垂下去。我追问,跟还是不跟?跟现在就走,不跟就老实呆着!我声音不高,但恶狠狠的。你别……学坏。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盯着他,不跟啊?那好!

出门,我就因自己的粗暴生出悔意。其实,不起任何作用,根本不能阻止王大乐。软的硬的猛的横的,都试过,无效。也正如此,说到这个事,火气就嗖嗖往外窜。我照例在拐角处悄悄候了一会儿。是的,毫无意义,就像不能阻止王大乐,我同样不能阻止自己。

杜月答应和我逛超市。我在医院门口等老大半天,她打电话说要顶替别人值班,不能出来。我明白这是借口。我不怪她,可仍浑身淋了泔水一样,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

我不想回,又没地方去。多年来,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保持着和他人的距离。认识一些人,但朋友很少,有时候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比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未必敞开。和杜月,我也不能彻底袒露。不是有意隐藏,那些东西像生着触角的软体动物,不等我触碰,自己便遁离。这不是我的问题,风能割破脸,谁又能抓住风呢?还好,杜月不是特别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和我合得来,这就足够。如果没有王大乐,我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正常寻常的日子。

我慢慢走着,没有目的。没有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反正只是耗时间。待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店门外,盯着厚重的玻璃门愣了几秒,哑然失笑。还是有地方去的。我背对着门,在台阶坐下。我在这儿干五年了,还没这么坐过。白天,不能这么坐着。像要报复什么,我较着劲,一直坐到半夜。

返回的时候,心里松弛了许多。想想这一天,许多事做得不够理智,比如接待眼镜。王大乐影响了我,但我不该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这等于自砸饭碗。我干过许多工作,当过保安,摆过地摊,做过家教,推销过饮料,房屋中介干得最久。收入说不上多么可观,毕竟在石城站住脚了。丢了这份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王大乐?一个大胆的假设突然冒出来,如果丢了饭碗,王大乐会怎样?会离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