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母亲的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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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父亲患了一种极其奇怪和少见的急性自身免疫性疾病,类似于强直性脊柱炎,但强直性脊柱炎是慢性的,而我父亲的病就像体内的所有病菌一起抽掉他的脊柱一样突然。据说这种病的病菌长期潜伏在病人体内,未必发病。如果发病,被治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并且病菌有可能累及身体内的心肝肺等重要器官。但如果长期吃药控制,倒也不会危及生命,只是必得像死人一样笔直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父亲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躺在床上,嚷嚷着要我母亲拿刀杀了他。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让我去死,死了比做活死人强!他为了表达自己情愿死的决心,把尿和屎都拉在床单上,还不许母亲更换。

开始的几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这样的束手无策。她有时候站在床前,看着大吼大叫的父亲,表情极其古怪:不是哀愁、也不是忧伤。就算她在手脚不停地帮他换衣裤和床单的同时偶尔也会像不认识一样愣愣地看着她的丈夫。但他的吼叫对她不构成任何表情的变化,显然并不是因为她丈夫的发火。她对他的吼叫早已习以为常了。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时候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在小屋里,她比较正常,自己忙,也命令我做事,似乎想要让我知道,她会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偶尔,她也有间歇性发呆、阶段性遗忘。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发呆,有时候就那么三五秒钟,打盹一样;有时候刚做完的事情又做一遍,刚拿过的东西立即忘了丢哪里了。这个时候,她就会说,恨不得多出两只手来。

她哭过吗?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见过。

我在父亲查出病来的第二个星期,开学了。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而我的母亲,开始从束手无策走向了另外一种习以为常。她每天除了一日三餐给我的父亲调理饮食,定时帮父亲翻身,随时注意拉屎撒尿,就是在地里忙。如果我没有在小屋或者父亲的房间看到她,那么,她一定在菜地里。自从我父亲病倒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悠闲地坐在桌边说话的母亲。

在离家之前,我母亲只给了我五十块钱,她说,妮,你爸这病,用钱的日子长着呢,以后你要省着点花。

可我本来也不是个花钱多的人家孩子,我想起书包里的那支漂亮发卡,我想,她一定把它作为我的生活费给算上了。

我点点头,我说,妈,我走了你一个人更忙了。

她低着头,想了想说,这两个月我先把小宝送你外婆家呆段时间,除了下地,我就一门心思照顾你爸了。没事儿,妮子,妈做得来。

回到学校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卖掉发卡,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它了。我突然间就不喜欢它了,我决定把它卖出去,并且,要比我买来的更贵。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那个我们班最耀眼的女孩眼睛一亮之后,很爽快地掏了十块钱给我。我没有把那两根赠送的牛皮筋给她,我想,再过段时间,我再找个借口把牛皮筋卖给她。

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现在想起来,我是不是很早就有一颗冷漠的心?

我在每个周末都回家帮母亲的忙。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回去,虽然有到我们镇上的中巴,但我从来没有坐过。从县中到我们镇上快点走需要一个半小时,而从我们镇上到我们村需要半小时。也就是说,每个周末我需要花两个小时走回来,再花两小时赶回学校。就算我后来又把牛皮筋卖给了同学,也没舍得坐过中巴。

我不想回去并不是因为辛苦,和我母亲比起来,我并不算辛苦。她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到地里弄菜去批发市场卖给那些菜贩子,然后回家烧早饭,伺候我父亲一套程序下来,再喂猪、把羊牵到河对岸,割草回来喂兔,也就到张罗午饭的时候了,吃完午饭要去地里,回来准备晚饭,晚饭之后伺候父亲,张罗明天早上批发该做的事情。等她终于可以躺下来的时候,常常都是午夜了。农村人都是天黑了就上床的,当我家邻居一觉睡醒的时候,总是发现我家昏黄的灯还亮着。我们村里的人说,我母亲每天从鸡叫忙到鬼叫。

我母亲这样辛苦,所以我不会因为多走了几里路就觉得辛苦。我不想回去也不是因为我不愿意帮助母亲,恰恰相反,我回去只是因为帮助她。我知道,我必须帮助她。但是每当周末来临的时候,我都莫名地感到烦躁。

我父亲居然长胖了,而我的母亲自然是瘦了。但忙碌和消瘦并没有使得母亲憔悴或者苍老,三十五岁的母亲显得比从前更加敏捷和------俊俏?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这个词,但每当我回去的时候,我的确从母亲身上看不到生活的重压,她系着围裙的腰越来越小,衬着她原本就丰满的胸。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我母亲也像春天一样越来越滋润。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因为我父亲的眼神,有关雪花膏和肖经理这个时候在我的思维里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我父亲并不大关注我,他对我母亲的关注比对我这个女儿多一百倍,之前就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常常吵架。其实我母亲不管是作为一个母亲或者是妻子,都做得不错。在我发现我母亲的美之后,我突然地就看到了我父亲深埋的自卑和担忧。那时候,他还是个健康的人,他常常用打骂、要挟来证实自己可以驾驭这个女人。但是,现在,他除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能干什么呢?

对,我想起来了,我的烦躁来自于我父亲的眼神。

整个周末,我父亲的眼神一直在我母亲的身上,它随着她的行动而移动。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敢盯着他的眼睛看,我还看不出来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是,一旦我母亲稍长些时间不在他的眼前,我父亲除了闭上眼睛睡觉便是充满了烦躁:你妈呢?去地里了。显然我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隔几分钟便会问我一次。一直到我妈回来。

是的,我的父亲,他把烦躁传染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