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向东的道路现在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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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向东,是坑坑洼洼的一条土路。路的两旁长满齐腰深的野草,真就有点像清纯女子的长发,但被风轻轻梳理几下就行了,不需要电烫或者冷烫。间或也会有一二棵柞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发呆,如同正在回想着什么,其实当然什么也没有想的老者。如此方圆七八里,人烟极其稀少,大约每隔三五百米才会出现三二户人家,一码坯垒泥砌的草屋,门前很可能卧着条挑不开眼皮的土狗,一看就不是宠物。

通过我这几句简单的介绍,你是不是就会以为这个地方尽管有一点荒凉,但更多的还是大自然原生态的纯净和安谧?而我要提醒你的却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冷不丁窜出个把歹人,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也应该不是件过分偶然的事情。是的,这很煞风景。可这是事实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此,故事就算正式开始了。而我还得抓紧时间,再给你介绍几句这条土路。

土路不宽,勉强可以并行两挂马车。但很长。向东一直走下去,大约四十分钟以后,土路的南侧会出现两个肩挨肩的小工厂。你一定要记住,是两个肩挨肩的小工厂。向东再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来到名山镇,来到黑龙江的江边,你也就可以见到江对岸苏联人的房顶了。据说苏联人的房顶是尖尖的三角形,涂成了红色,远看就像一簇簇跳动着的篝火呢,很有那么一点神秘感,能把小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童话的神秘感。

哦是的,你不用提醒我也发现了,我刚刚动用了一个历史性的名词:苏联。而且接连动用了两次。这绝不意味着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在地点上将会跨越两个国度,只是为了说明这个故事在时间跨度上,不算太短了。你知道的,苏联是十几年前解体的,而我正在讲的这个故事的始发时间,还要在此基础上再提前八年。十几加八,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多后的今天,这条土路已经是哈(哈尔滨)萝(萝北)公路的一部分了,再不像谁的一缕叹息,向荒野的腹地逃遁;而是像哪个汉子的一声呐喊,有力地向远方延伸。(哦,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人是音乐盲,我接连制造的这两个比喻句,既不着调又不靠谱。)路两旁的野草呢,也已经被黄黄或绿绿的庄禾替代;一排排的砖瓦平房和楼宇,很容易让人想起这一类的词语: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水泄不通。而我刚才提到的名山镇对面的苏联,现在叫俄罗斯阿穆尔犹太州,在几年前就与黑龙江省鹤岗市结为友好城市。你看,能够与时间真正抗衡到底的东西,是不是真就不多?

好了,我不再感叹什么了。我想,主人公该出场了。

叶梦。

如果你和我一样生在鹤岗、长在鹤岗,那你一眼就能看出叶梦是假名。叶梦是我的同乡,自称今年三十七岁。虽然三十七年前我还远远没有出生,但我还是敢拍着胸脯、拍着脑门,或者拍着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件向你保证,那时不会有哪个鹤岗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叶梦,他会觉得这名字乍看起来有点甜丝丝、美滋滋的,但一吧嗒嘴,却轻飘飘、温吞吞的。倒是取出大妮、二丫、铁蛋这类名字才比较正常,听起来就简单、瓷实,并且沉甸甸的,都快铿锵有力了。再说叶这个姓吧,生僻倒是称不上,可在偌大的中国,除了好龙的叶公和作家叶圣陶、叶兆言这对祖孙,第四个姓这个姓的人,我好像只知道叶利钦了,哈哈。

但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说自己非叫叶梦不可。那就叫叶梦好了。为了与叶梦这个名字相匹配,抽了一根广东产的双喜烟后,我把故事当中还将要出现的其他人的名字也取好了:柯小根、柯小叶、谢雨飞。还好,我没打算给他们取这类名字:施旖旎、哥舒渐离,或者韩布什、冷莱温斯基。扯远了。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在哪个故事当中都不会起到披荆斩棘、力挽狂澜的作用——我说的是人物的名字,不是人物形象本身。又扯远了。

现在,叶梦正坐在由鹤岗市区驶往名山镇的客车上。道路宽敞,但有起伏。叶梦知道,二十几年前,这里不过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而已,她每天都要在这条土路上面走上一百分钟,去上班五十分钟,下班回家五十分钟。至于这条土路究竟什么样,我在前面已经比较详细地介绍过了。

客车一直向东行驶着,来到一个小坡的坡底时,叶梦的心突然紧了一下,接着就有一种疼痛,生猛地蔓延开来。叶梦又想起二十几年前了,那个飘着细雨的秋天的傍晚,就是在这个坡底,一个持刀男子突然从路旁窜出来,劫住了去上夜班的她。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这个男子刚一出现之时,并没有把刀亮出来,否则理智这个重要的家伙就将撇下叶梦,一个人远走他乡。我呢,也就没有机会长嘘短叹、拉拉杂杂地给你讲这个故事。硬讲下去的话,也只能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上班途中遭歹徒强暴,女子自杀了,故事也就讲完了。请放心,我不会给你讲这样的故事。

当时正在加粗的细雨,使得天色提前暗了下来,灰土土、凉飕飕的。男子张开两只手臂,说,你站住。

叶梦就觉出整个后背一下子凉透了。她紧忙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尽可能平静地说,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抖得就像风中的丝绸。

男子说,想和你交个朋友。

稍一停顿,男子接着说,不交也得交,由不得你。

男子边说边亮出了刀子,是一把一拃长左右的匕首,匕首四下飞溅着的寒光,像一张大网,将叶梦整个人笼罩。

叶梦的身子就软得像一根煮糗了的面条了。她四下看了看,一个行人也没有,而离这儿最近的一户人家,也在两百米开外。她知道喊救命是没用的,这太有可能加剧这个男子的凶残,她只能是想法拖延时间,以寄希望于有行人经过。

叶梦盯着男子的眼睛,说,你把刀收起来,哪有你这么交朋友的?

男子没说什么。

确信自己已经记下男子长什么样之后,叶梦低下头,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送我回家吧。

男子犹豫了一下,说,你家在哪?

叶梦就抬手指了指离这儿最近的,也就是两百米开外的那户人家。你知道的,叶梦这样说,当然是在骗这个男子。而你不知道,叶梦本人也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后,这户人家真的就是有些可能叶梦的家呢——请注意,我说的是有可能,我没说是一定。

男子从后腰拽出刀鞘,把匕首插入,又将其别在后腰。

男子说,我告诉你,别跟我耍花招!他边说边伸出左手,抓住叶梦的右手。叶梦觉得男子汗津津的五个手指,就像五条冰凉的毒蛇缠住了她。

男子说,跟我走。然后他就拽着叶梦,往叶梦来时的方向走,也就是向西走。

叶梦脚下磕磕绊绊的,嘴上还得一个劲地没话找话。叶梦和男子走回这个坡顶时,一对母女迎面走来。母亲大约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儿的年纪与叶梦相仿。

叶梦觉得机不可失,她就使劲挣了一下,但却没能甩掉男子的手。

叶梦向那对母女大喊,大娘,救救我!

男子更紧地拽住叶梦,同时又把匕首抽了出来。

接下来,让叶梦痛恨了二十年的一幕出现了。那对母女一下子停下脚步,母亲张大了嘴巴,女儿惨叫一声,同时用双手捂住左胸口。母亲揽着女儿的腰,向叶梦和男子走来。走到叶梦和男子的近前时,这位母亲看了一眼男子,又看了一眼叶梦。然后,这位母亲说了两个字:快跑,接着就拽着女儿向坡下狂奔而去。

这对母女跑远了,男子挥舞起匕首,祖宗八代地骂叶梦。

这个时候,叶梦就已经绝望了。既已绝望,她反倒不害怕了,她说,有本事你就一刀杀死我!说着,叶梦便开始与男子厮打起来。

你知道的,人不要命的时候,会具备她平时不可能具备的勇气和力量的。但你也一定能够想象得到,叶梦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所以四五分钟之后,她便败下阵来。

叶梦被男子按倒在路边的草丛中,不挣扎,也不喊叫了。

故事接下来将会怎么发展?作为故事叙述人,我当然心里有数了。但现在,我得行使一下的特权了,介绍一下我自己。再不介绍的话,我的特权就过期作废了。再就是,我也得亮一亮这个故事的真实来源,我可不想让你说我是在胡编乱造。

我在一家周报做编辑,主要工作是负责一个叫“刘浪工作室”的专版,内容就是读者给我讲他们各自的经历,搞笑可以,庄重也行,感人最好,无聊也将就,我把他们讲的整理出来,发到报纸上,基本就可以保住自己的饭碗了。

就在昨天,叶梦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讲讲她的故事。我们的见面地点,是距离我们报社不到五百米的一家咖啡店。咖啡店的店名有些古怪,是叫第八感觉还是第六感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好了,我还是抓紧时间,给你讲叶梦二十年前的经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