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的父亲将我和姐姐从乡下的小学转到了镇上的小学,他将我们在乡里的老家锁了,用一辆破板车拉了一些日常必需的用品,举家迁往他的单位——镇粮油站。
粮油站是一个大大的四合院,其中三面都是大仓库,只有一面是职工宿舍。所谓的宿舍,也就是40平米的一个单间,还是平房——我父亲舍了老家的三层小楼,一家四口挤到了40平米的小房子里。
晚上我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母亲和姐姐挤在另一张床上。父母因为收拾房间累了,很快就入睡了,我却始终睡不着,半夜里听到房间角落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害怕了起来,摇醒了父亲,问道:“角落里是什么东西?”父亲细听了一下,说:“是老鼠。”
我更害怕了,我努力不让自己去在意角落里的声音,但那声音却又偏偏清晰得如在我耳边发出一般。
我又摇醒了父亲,说:“我害怕。”
父亲起了身,轻轻地从门后拿了根棍子,再轻轻地向角落走去。我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父亲手中的棍子猛的向角落挥去。
一阵老鼠的惨叫,父亲的棍子再次挥了下去。
老鼠还在惨叫着,父亲弯下腰去,再站起来时手上已经捏着一只肥硕的老鼠的尾巴了。
另一张床上,母亲和姐姐也醒了,姐姐已经吓得惊叫了起来,母亲说:“赶紧扔出去,扔出去。”
父亲捏着老鼠尾巴往外走,那老鼠却一扭身,在父亲手上咬了一口,父亲忍住疼,没松手,提着老鼠出了门,门外立刻便传来了老鼠最后的惨叫。
过了大约一刻钟,父亲才又回到房间,姐姐已经在母亲的安抚下睡了,父亲也上了床。我看着他右手食指上被老鼠咬的血印子,问道:“疼吗?”父亲答道:“刚用盐水洗了,不疼了。”
父亲用薄薄的毯子把我盖好,自己也躺下了。
我还是睡不着,我看到父亲也睁着眼睛,我问他:“为什么我们要挤到这个小房子里?为什么不住在老家?”
父亲说:“你们转学到了镇上,要是住老家,早晚你们都要走四公里路,又累又耽误学习。”
“可是我害怕老鼠,我不想挤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我想要自己的房间。”
父亲说:“等你初中毕业了,去县城上了高中,就不用挤在这小房子里了。”
“我还有多久上高中?”
父亲说:“时间过得很快的,很快的,再过7年,你就上高中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7年是多久,刚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只知道7并不是一个很多的数字。
在这个四合院里,我唯一喜欢的是门口的那棵大树,大树高高地挺立在院子里,枝繁叶茂的,要两人才能合抱得过来。
我八岁前都是在乡下长大的,爬树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到了这个四合院以后,我常常爬到树上掏鸟窝、看父亲不允许看的小说、以及逃避妈妈愤怒时的棍棒。
每次看到我又爬到树上,父亲总是咬着牙说:“总有一天要摔断你的腿。”
有一天放学,我走进了四合院,看到院子的入口停满了拖拉机和板车,院子里放满了麻袋,麻袋上坐着很多人,地上站着更多的人
整个院子都灰蒙蒙的,整个院子都闹哄哄的。
我回到自己家的小房间,母亲正在门口屋檐下的小炉子上做饭,我问母亲为什么今天会有这么多人。
母亲边炒菜边说:“粮油站收粮。”
我不懂什么叫收粮,我爬上了树,看到院子里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看到父亲正在一间仓库的门口把一个大大的麻袋背进仓库里。
这样的闹腾持续了一个星期,每天从清晨开始,直到半夜。父亲每天半夜背完了粮就会在屋檐下洗个冷水澡,然后疲惫的摸到床上在我身边躺下。那时他总是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你就不用伺候庄稼了,你也不用帮粮油站背粮,你就可以吃公粮了。”
每每说到最后几句,父亲已经睡去,但他依然会模模糊糊的说到最后一个字。
父亲说得对,时间过得很快的,我已经记不清父亲在小房子里打死了多少只老鼠,但我数得清粮油站收了多少次粮。
当每年一星期的收粮进行到第四次时,我已经上初中了。上了初中的我依然害怕老鼠,每当听到房间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时,我就会拍打着父亲的肩膀说:“别睡了,有老鼠。”父亲就会起来,操起门后那根沾满老鼠血迹的木棍。
上了初中后我已经不愿意挤在小房子里了,我期望着能有自己的房间。我也不愿意跟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特别是收粮的那一个星期,尽管父亲每天收粮后都会洗一个冷水澡,可我总感觉他身上依然散发着汗臭味。
“我们就不能回老家住吗?”
父亲不说话。
“你能给我一间自己的房间吗?”
父亲还是不说话。
“我能不跟你挤一张床吗?你那鼾声比炮仗还响。”
父亲依然不说话。
于是我跟父亲无话可说了,我更愿意呆在树上,我在树上看书,我在树上畅想,我在树上刻下我的暗恋,也在树上刻下对父亲的不满。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我们家隔壁的邻居正在搬家,他们家的孩子考上了高中,他们都要搬到县里去了。
回到家父亲跟我说:“等他们搬走了,我就在我们家和他们家中间的墙上开一扇门,这样我们就有两间房了。”
当时粮油站名存实亡撤销在即,再也不会有新的职工搬来,所以空出来的房间可以自主安排了。
好吧,我们家终于有两间房了,可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父亲却很兴奋,第二天便在两间房中间开了一扇门。
上初二的一天中午,我去上学,走到学校的自行车棚里,看到同班的一个同学手上拿着一根注射器的针头正在扎一辆自行车的轮胎,我问道:“你在干嘛?”同学没有说话,匆匆忙忙走了。
那天下午我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里,老师说有同学看到我扎了别人的自行车轮胎,我辩解,可是老师更愿意相信告发者的话。
父亲被叫到了学校,一进老师的办公室就甩了我一巴掌,然后给老师陪上了笑脸。
从那以后我在学校鲜有朋友,大家都怕一言不合我便扎了他们的车胎。回到家我跟父亲也无话可说,那时姐姐已经上了大专,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我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发呆,在日记里描写着自己的初恋,发泄着对父亲的不满。
有了自己的房间后我再也没有爬到树上,我慢慢地忘记了我在树上刻下了什么。
当父亲说的七年终于来到时,我如愿考上了高中,我要去县里住校了。
我对四合院没有留恋,我只有对未来住校生活的向往。
学校的寝室住了很多人,一到晚上下自习的时候就闹哄哄的,就跟以前粮油站收粮一样。每天睡觉前我们都会在寝室外的水池子旁洗个冷水澡,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冷水澡是如此的冷,我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收粮时每天半夜洗冷水澡的父亲。
学校是两个星期才放一次假,刚开学的那几天时我并没有想家,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想回家,回到我那间小平房里。
终于熬到了放假,我回到了四合院,父亲看到我回来没有特别的感觉,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兴奋,只平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在家呆了两天,又要上学了,我心里很不愿意再离开家,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是将出发的时间推后再推后,一直推到了马上要错过最后一班车了,才走出了家门。
那天傍晚的夕阳特别红,把西边的云照得像铺满了血。汽车发动的时候我回头看看家的方向,眼泪流了下来。
我突然很怀念以前四个人挤一间房的日子,我很想再跟父亲挤在一张床上。
让我很意外的是,上学的第二天中午,父亲来学校找我,我问他:“你怎么来了?”父亲说:“来县城买点东西,顺道来跟你一起吃个午饭。”
我跟在父亲后面出了校门,他找了一间小餐馆,我在他对面坐下,整个一餐饭我们都沉默着。
其实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可说。我甚至希望能出现一只老鼠,我会露出害怕的神情,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吃了,有老鼠。”
吃完饭父亲说他要回去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我想住到县里来。”
我心里狂喜,嘴上却淡淡地问道:“为什么?”
父亲说:“你母亲想你了,她来照顾你,你就能安心读书了。”
父亲说完笑了笑,转身走了,我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我想起了小时候离开老家时那个拉着破板车的背影。
我们离开了四合院,离开前我爬上了树,我看到了我在树上刻下的痕迹,那痕迹如同已经痊愈的伤口,只有一条一条的疤痕记录着我刻下的故事和名字。
搬到县城没多久,父亲在一次体检后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我身体出了些问题,可能要去省城一段时间。”
我没问他说的问题是什么问题,我只问道:“严重吗?”
他点点头说:“可能很难治好,但是我会尽力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彼此都已经很久没说过有感情色彩的话了。
父母走后,我一个人住在县城的房子里,每天上学,放学,每过几天接到一次父亲或者母亲打来的电话。
再后来,母亲回来卖了老家的房子,把卖房的钱带去了省城给父亲治病。
我对老家的房子没有什么记忆和感情,我曾经极度渴望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这种渴望在很多年里都寄希望于住回到老家的房子里。
半年后父母回来了,他们已经放弃了治疗。父亲告诉我他一定会坚持到我考上大学。
“时间会很快的,很快的。”他说。
他每天吊着氧气瓶,他每天都只能吃流食,在我们一次次以为他挺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又一次次挺了下去。
他又说对了,时间很快的,很快的,他居然等到了我高考。
高考的第二天早上,母亲告诉我父亲走了。我来到他的房间,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摸到他旁边躺下,我似乎听到了墙角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睡了,有老鼠。”可是他还是一动不动,我这才记起了那根沾满老鼠血迹的木棍留在了小平房里。
很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四合院,院子里已经没人住了。
我本想爬到那棵树上,去看看我留在树上的痕迹,可是树已经被砍了,只在地上留下了死去的树桩。
那些年我和父亲说的话太少太少,我把想说的那些话都刻在了树上,我以为这样能留下永久的痕迹,可是当我回去寻找时连树已经都没有了。
那天我很伤心,仿佛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又如同蛮横的秋风吹走了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