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婆一个趔趄摔在田头上,一头陷进垄沟里,屁股撅得老高,嘴里的烟袋锅子一蹦一跳弹出去老远。她捂着老腰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脱下三寸小鞋就冲那些笑得不成样的娃子们砸过去,嘴里唧唧歪歪地骂着:
“不争气的小杂种们,我这80多岁的老骨头,不小心摔着了,也是你们笑得的?”她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去捡自己的大烟袋锅子。
“三娘,给。”一双小手已经把锅子递到她手边,稚气的声音流露着一丝腼腆,和隐约的悲伤,那是哥哥小雨。
“还是小雨对我好。”三娘看到小雨,眼色突然温和了下来,不过很快那丝温和就消失了,转而依旧是风风火火的焦虑。“不和你们这群臭小子瞎搅和了,莫要耽搁了我的正事儿。”然后捂腰一扭一扭地小跑起来。
“三娘,您帮我算算,妹妹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两天都找不到她了。”小雨跟着三娘,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
“别跟着我,你可知道我要去哪儿?傻小子。”三娘也气喘吁吁地回答,忙不迭地哎哟着捂着腰。
“三娘,您一定知道妹妹在哪儿,您帮帮我吧。”小雨不折不挠地跟在三娘屁股后。
“哎哟,我说你这个臭小子,怎么跟个跟屁精一样。真是烦啊。”三娘停下来不跑了,弯着身子大口喘气,一只手叉着腰,烟袋锅子在嘴里骨碌骨碌地转着。
“三娘。”小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乞求,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娘死了,爹也不回来,奶奶整天不说话,我就剩下一个妹妹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麻三娘。
“好啦好啦,你别那么多话好不好,你就安静地跟着我走,吵死了,真是个催命鬼投胎来的。”三娘吧嗒着烟袋锅子,开始继续脚步匆匆地走。
这回小雨没敢再说话,因为他发觉自己已经被三娘带到了村西头的坟场,这里静悄悄的,空气里流露着几许诡秘。村里几十年来的不成文规矩,凡是死了的人,都埋在这里,年长日久,就变得阴森森的,再加上有人填油加醋地描绘几件故事,所以即便是白天,这里也很少有人来。
在看见躺在娘坟前因为饥饿而昏迷不醒的我时,小雨还是忍不住低声地哭了出来。
“三娘,妹妹她?”小雨用小胖手捧着我冰凉的小脸儿抬头哽咽着问麻三娘。
“哭哭哭,烦死了。死不了,抱起过来给我。”三娘皱着眉头从小雨手里接过已经僵硬掉的我:“你这个哭丧鬼,出了坟地之后不许再跟着我,话又多眼泪又多,烦人死了!”然后把我夹在腋下,吧嗒着烟袋锅子扭着三寸金莲走掉。
在三娘和的小米稀饭和哥哥小雨隔三岔五从别人家母羊那偷挤来的羊奶的照料下,我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踏出过三娘的院子半步,三娘也开始不在家里给人算卦,有人来找她,她就堵在门口把人拦下来,然后把烟袋锅子别在腰上,掂着小脚跟去人家里。每次三娘算卦回来,就会在身上抓出一把糖,或是一包奶粉,再不就是一点小孩子玩的玩意,那是三娘牺牲了烟叶子换的。
哥哥小雨每隔几天就会在放学后带点子东西跑来看我,奶奶对他看管得很严,他也并不敢说是跑来看我。其实奶奶一早就发现娘坟头的我不见了,她还看见坟头空地上有一堆烟灰。她只是紧锁着眉头,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会在哥哥书包里多放几个煮鸡蛋,或是多放两颗水果糖。
三岁以前,我都不会说话,只是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娘的院子外,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我就会害怕地躲到院子里的大石磨后面,用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羡慕地看着那些可以到处自由走动的人。可是三娘不许我出门,大门总是紧锁着的。我经常歪着头对着那门发呆,总感觉那门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可是我不敢出去,因为三娘好凶。
我的皮肤天生的白细,嫩得吹弹可破,脸蛋儿粉红粉红,眼睛大得像要溢出泉水,清澈见底,小嘴巴红艳艳,哥哥说我就像三娘家竹榻上挂的那副年画上的娃娃,可爱得不行。麻三娘经常用烟袋锅子点着我的脑瓜顶,干枯的老手捏着我脸上的肉,说:
“你这个小妖精,一脸媚相,长大以后得害死多少人哟?不过,想当年三娘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在你之下,那也是柳叶弯眉樱桃口,哎哟十里八乡的少年人啊,都被我迷死了,啊哈哈哈哈!”三娘全然不顾我皱着眉头望着她,只一味地把她的烟袋锅子敲在我的脑瓜顶上,我只觉得生疼生疼。
直到我三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我除了足不出门和不会说话之外,和其他普通的孩子都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