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您也都看见了,这娃子从生下来那天,村里就灾难不断,先是三个月的雨坏了收成,接着她爹娘也淅沥糊涂就那么死了,哪有娃子打娘胎里掉出来不哭的?这不是个祸害吗,你看她这一哭,我那可怜地儿媳妇就想不开寻了短见!”李婶子的钢炮嘴是最不饶人的,倒豆似的边干嚎边念叨着。其他人也忙不迭地附和着。
“烧,烧,烧你娘的屁哟!这法事我就不做,你们准备把我怎么样。”麻三娘也仿佛动了肝火,鼻子顶着李二婶子的鼻子看她的眼睛,三娘的声音不大,可李二婶却子胆怯地退后了几步。
“三娘,你就把她烧了吧,我不想我们冷家门里出了个祸害邻里乡亲的孽仗呀。”奶奶也在人群里,她的声音微弱而苍老,流露着犹豫和痛苦,她似乎不愿意别人注意到她,深低着头佝偻着腰。
“是啊,三娘,她亲生奶奶都这么说了,您看……”
“三娘,好歹她也算是条人命,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也要请您操办才好。但如果您一定不肯做,任由这祸害作孽。那我们,也只好自己……”说话的是周大雄,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这几年靠着村里的煤窑爆发起来,性格卤莽面目凶狠,他几步就跨到石磨后面,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了起来,提到三娘面前,看也不看三娘,自言自语似的说:“模样长得可真俏,长大了肯定是个十里八村都出名的美人儿。”近距离下,我看见他嘴里满口的大黄牙和眼里浑浊的邪恶,我呆傻地看着他布满横肉的油脸,小身子在他手里不停地颤抖。
“雄混小子,你把丫头给我放下,你信不信我叫你活不过今天晚上?”三娘脱下一只三寸小鞋,扬在手里,叼着大烟袋锅子,声音低沉,眼里充满轻蔑。满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没人敢吭声。周大雄的手哆嗦了一下,也乖乖地把我放下了,不过他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来回扫视着。我坐在地上,睁着迷茫的眼睛望着那些陌生的村民,不知道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凶,现在又为什么安静了下来,只是隐约地在心里感觉这一切都由我而起。
我又看着麻三娘,只见她狠唆了两口烟袋锅子,然后别到腰上,清了清嗓子,把花白的头发一把扯开,一屁股盘腿坐在院子中央,双手在地上用力一拍,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突然两只金莲乱蹬起来,张开老嘴剧烈地干嚎起来。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这时候我突然很想笑,看着三娘那样子,我就想起了她给我讲的故事里的老妖精。可是不能笑啊,这个时候怎么能笑呢,可是我真的是憋不住了,憋不住也得憋啊,哎哟,好难受,憋不下去了。
“哈哈哈。”我猛然地放声笑了起来,是一个孩子看到好笑的景象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声。三娘听到笑声,猛地回过头看我,她的老眼在花白色乱发的遮掩下凄厉而尴尬,可是我还是不停地笑,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我的笑神经,我停不下来。三娘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不再干嚎,喉咙里发出低沉地声音:
“你们,都走吧,都从我眼前消失。”那些村民怔怔地看看三娘,又看看我,各个心怀不甘,但是仿佛都顾虑着什么,于是悻悻着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周大雄离开之前,回头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包含中很复杂的内容,我看不懂,只是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看到人都走散了,三娘嚯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咬着烟袋锅子把头发挽了两把,一颠一颠地趴在大门边左望望,右望望。然后关紧大门,她背对着我,肩膀开始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难以忍受地呻吟声。
“三……娘。”我的嘴巴张了一张,艰难地吐出了我人生第一个音符,那声音有些混乱,但是依旧可以分辨,看三娘起伏的肩膀,我觉得好心疼。是因为我,三娘受了委屈,我好难过。
三娘缓缓地回过身,盯着我的嘴巴,问:“什么事儿?丫头。”
“三娘。”我的表情迷惑,因为我看见三娘的脸因为强硬地憋着笑已经挤变了形,原以为她在憋哭,原来竟然是在憋笑。(晕倒)我满脸黑线,一串汗珠顺着额头滚了下来,年幼的心理竟然感觉到一丝无语的情绪。
“怎么样?三娘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村里的小戏班子里串过花旦,装神弄鬼,那些人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扳得倒我?”三娘得意地把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滴溜响。她用手抹了抹额头上花白的碎发,然后夸张地甩了一下头,扭着干枯的水蛇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丫头,跟着三娘好好学吧。”
“那个。”三娘自顾自地往屋子里走,冷不防好象被谁推了一把似的回过头,双手抓起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烟袋锅子掉到地上了她也没去捡。她声音疑惑地问:“丫头,你刚才说话了?”透过她浑浊的瞳孔,我看见她眼里有光影在飞速地转着、转着。
“三娘!”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哎!”三娘站起来,仰着头满意地闭着眼睛答了一声,一摇一摆地挪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