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站在墙角,嘴里吆喝着,目光却四下睃巡,七拐八拐地向前延伸。燕城严禁流动车在大街上卖菜,因此卖菜得和城管捉迷藏。每年冬天没有营生时,大富就和郝萍卖菜。今年,郝萍让大富一个人卖,她去揽短工。郝萍说得也对,东方不亮西方亮。大富用力喊着,声音里却掺着沙哑,听起来像是被谁捏住了喉咙。来到城市,大富就得了这种病,嗓子不利索,尤其是秋天更为严重。城市的空气不新鲜,吸一口粘乎乎的,不得病才怪。大富没去医院看过,他看不起。
大富也曾豪情万丈,可几年的城市生活已把他的心腐蚀得千疮百孔。一闭上眼,那一幕幕就会跳出来,像一台老掉牙的拖拉机,喷着呛人的黑色烟雾向他冲过来。
大富和郝萍初到城市傻愣傻愣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租下房子后,大富和郝萍分头去找工作。大富有的是力气,他不愁没活儿干。开始还算顺利,大富在一个工地揽上了壮工活,郝萍去一个小饭馆帮厨,兼干杂活。大富所在的工地是建住宅小区,据说开发商和住户签订了协议,要在上冻前完工。正常班是十个小时,为了赶进度,晚上增加五个小时,晚上算加班,工钱另算。大富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还偷偷给带班人买了一条烟。每天干十五个小时,除去吃饭、走路,大富每天仅睡五六个小时。别的民工过三两天歇一次,大富却一次也没歇。大富是个男人,他要扛起这个家。大富盘算了一下,完工时,他至少挣三千块钱。他都计划好了,领了工钱,给小雨买一套裙子,给郝萍买一双皮鞋,给自己买一箱白酒。可完工后,大富一分钱没也领到,开发商跑了。大富没有瘫倒,也没像别的民工那样哭爹喊娘,可他的眼睛突然蓝得看不清东西了。大富不敢揉眼,生怕一揉会冒出黑汤。事后才知道开发商不仅骗了民工,连住户都骗了。住户已提前交了钱,开发商却用楼房做了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公安局已立了案,至今大富也没听到什么结果。与那些住户比,大富那点工钱少得可怜,他也只有自认倒霉。好在郝萍如数领到了工钱,虽然不多,全家人总算没喝西北风。只是没多久,那个饭馆所在的地段被拆迁,郝萍也失去了工作。
正是冬日,大富和郝萍瞪着眼睛四处寻活。后来,郝萍提议捡破烂,冬天活少,而捡破烂是不需要谁批准的。大富抹不下这个脸,觉得一个大男人干这个挺丢人。眼看着快揭不开锅了,大富咬牙买了辆三轮车,开始捡破烂。
在这个城市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有自己的规则。大富没想到破烂也不是随便捡的。第一天到垃圾场,大富就遭到了几个河南人的围攻,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地盘,警告大富再闯入这个地界,他们就不客气了。大富和郝萍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答应。大富很生气,同是从乡下来的,他们凭什么气势汹汹?郝萍拽住大富,打起来大富是白给。
大富终是气不过,他摸准了河南人捡破烂的时间,他们走了他再去,和河南人玩游戏。一天,几个河南人把大富截住。大富豁出去了,可对方人多,几个回合大富就被打趴了。若不是郝萍抱住那个年长者的腿苦苦央求,他们没准会把大富变成破烂。大富头破血流,最终狼狈地逃出来。之后,两人又瞄准了垃圾箱,或直接去住宅区捡,收获不是很大,可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不过,屈辱并没有因此远离他们。一次,大富在一处楼的垃圾口捡了一个鞋盒,走了没几步,一位妇女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叫大富把鞋盒放下。大富丢给她。妇女迫不及待地打开,然后死死地盯住大富,问,里面的东西呢?大富莫名其妙,他没打开过,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可妇女不让,最后竟然把大富扭到派出所。大富想,派出所会主持公道的,可那个猴脸警察审讯了大富整整两个小时,最后搜了大富的身才将他放出来。大富真是窝囊透了。
在外面受了气,回家还不能露出来。捡破烂的事一直瞒着小雨,郝萍说这会使小雨难堪。大富却觉得家里的艰辛应该让小雨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在如何对待小雨的问题上,大富没有发言权。
大富又到了一处新的工地,干了六个多月,只领了三个月的工钱。工头说是年底付清,可到了年底,工头早没了影儿。大富安慰自己,这次比上次强,总算没白干。大富是第三年到二老板工地的,这次,郝萍和他一道去了。大富觉得二老板还算不错,谁料……当然,这都怪自己鬼迷心窍,大富碰了头时,更多的是自责。
不知谁喊了一声,城管来了。
大富蹬着车就往小巷里跑。无论大富心里想什么事,只要听见有城管,他马上会醒悟过来。城管像是一个楔子,已牢牢地定在他脑子里。
城市生活教会了大富许多招数,他学乖了,尽管这样,他依然常常上当受骗。一次,一个妇女在医院门口拦住大富,说是丈夫住院需要输血,她带的钱不够了,所以她要把身上的褂子卖掉。那是一件新褂子,她买时二百多块,现在只卖五十块。妇女急得脸都变色了,眼泪就在眶里打转。大富挺同情她,再说,郝萍也需要一件褂子。大富摸出五十块钱,接过妇女的褂子。妇女一连声地感谢,那样子,就差给大富磕头了。大富喜滋滋地给郝萍拿回去,郝萍点着大富的眼窝骂,猪相,大市场二十块钱都没人要。大富花了钱,挨了骂,费力却没讨上好,心里就憋了气。他不死心,偷偷去大市场看过,果然同样的褂子,标价二十元。大富在医院门口转了一整天,想找见那个妇女,鬼影儿也没有。
大富把车停在小巷的一个拐弯处,靠在墙上喘气。尽管不是第一次被城管追了,可大富还是控制不住心慌。这时,一个汉子慌慌张张从巷子里跑出来,经过大富身边,突然将一个包塞进菜筐,没等大富反应过来,汉子已往巷口跑去。
片刻,有两个人追出来,问大富看见有人跑过没。大富下意识地摇摇头,那两个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向巷口追去。
大富像看恐怖电影似的,半天方定下神。他揭开芹菜,那个包露出来。大富捏了捏,不知是什么东西。妈的,大白天就抢劫。大富原本想换个地方,现在不能离开了。
大约有半个小时,那个汉子返回来。大富问那俩人为什么抢他,汉子并不回答,拿了他的包,摸出二十块钱。
大富不好意思地说,这么点儿小事,我哪能拿你的钱?
汉子丢下钱,转身就走。
走了没几步,从旁边窜出两个人,将汉子铐了。正是刚才问路的那两个。大富目瞪口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想骑车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拦住大富,让大富跟他们走一趟。
进了派出所,大富方知那两人是便衣警察。警察审问大富和汉子是什么关系。大富老老实实讲了经过,可警察不相信,疑问的目光鞭子一样在大富的脸上摔打着。看着天快黑了,大富的屁股就坐不住了。他回去晚了,郝萍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大富闯了太多的祸,他不能再给郝萍找熬煎了。
大富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警察相信自己,到后来,竟孩子似地哭起来。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大富小心地辨着方向,小心地蹬着三轮,生怕再掉进陷阱里。可城市的陷阱太多了,而且花样百出,一个乡下人,哪能防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