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湿淋淋地回到公寓，刚拿出钥匙要开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沧儿！”
“你在啊！”我看着老板，轻笑着。
老板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打开铁门，说：“快进来吧！”
我进了门，一边脱鞋子一边说：“你不是说还有一些事要亲自处理一下吗？怎么有空来？我还以为你要忙几天呢！”
老板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浴室。
“是千麒让你来的？”我站在浴室门口，看着正在调水温的老板说。
老板立起身，转过身看着我说：“这个水温应该差不多了，待会满了就泡一下澡，这样感觉会好很多的。”
说完，老板越过我走出浴室。
“告诉我！”我没有回头，依然看着浴池里荡漾个不停的水，说。
老板的脚步停下，他说：“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想知道。”
“沧儿，这冬天的雨是把你淋醒了，还是把你淋昏了？”
我垂下眼帘，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板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也许雨就只是雨，对我来说，它什么功效都没有！”
我的寒冷不是因为雨，我的凄凉不是因为雨，我的麻木不是因为雨。我的一切，只因为那些给予我这样的生命意义的人！
“所以你想要知道？可是你不觉得正因为这样，所以你应该不要去知道？”
“伯勋，对我来说，千麒始终是千麒！”
所以我依然爱，所以我依然想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特别是他对待我的一切！即使我一直都在告诉自己要舍弃！
老板无力的声音响起，“沧儿，你何苦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
“我会心疼的，你知道吗？一句似乎藏着太多意味的话传来。”
我，轻咬下唇。
过了一会儿，老板的脚步向我靠近，他停在我的身后，说：“他今天出门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今天要跟你见面。”
“谢谢！”
我走进浴室，头也不回地把门关上。
这时的我并不知道，只要我回头，老板就会不顾一切地把我紧紧抱住，无论如何都不让我逃脱！可不知道该说是可幸还是可惜，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头！
我靠在门上，等着头看着地板，直到老板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我才抬起头看向镜子里一脸苍白的自己。
我深深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要看进瞳孔里面去似的，用力地看着。
我要看清楚那里面藏着的灵魂究竟是多么污秽！我要看清楚它曾经的清澈到底所剩有几！为什么……为什么甘愿这样折磨着自己和每一个真心爱着的人。
可是看到我的眼睛都酸涩不已，我还是不能从那个洞孔里看到什么。我的瞳孔只有无尽的灰黑色在交集着，在这一个越是看得仔细就越可怕的黑洞里，我看不到一丝灵魂的存在！
我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老板说：“沧儿，你何苦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呢？”
是啊！倪沧儿，你，何苦呢……
满溢出来的热水哗哗地流着，它划过我的脚底，驱除了一些寒意。
我睁开眼睛，看着在我脚下流淌着的水，心底划过一丝暖意。
这水，多暖！多清！
我脱下衣服，把自己没进水里，想让那温度把我的心重新温暖回来。
洗完澡之后，身体不再冰得麻木的我乖顺地坐在沙发上，让老板帮我擦干头发。我望着昏黑的窗外，思绪不知道在哪一个空间里飘荡。
“沧儿，想什么了吗？”
老板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只是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他的声音一点都不显得突兀，所以我很自然地收回不知去往何处的思绪，重新调整自己的焦距，淡淡地问道：“你想知道？”
“嗯，我想知道你心里的一切！”
我回头，看着老板笑道：“我以为你都知道！”
老板看着我，笑着摇摇头。我忽然发现他的笑容越来越温柔。
“有很多时候，其实我害怕自己猜错你的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心变得柔软。
我对老板轻柔地笑了，然后又乖乖地转过头让伯勋擦我的头发，我说：“伯勋，原来在身体最最寒冷的时候，被热水包围着的感觉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想感激这世上的一切。你说，如果在心里最最寒冷的时候，有能把心包围起来的热水，那该多好！你说在那个时候，感觉会不会也是那样的美好？”
我顿了顿，说：“还是更加的讽刺？”
老板轻轻地拭擦着我的头发，没有说话，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给不了我答案！
我沉默了一会儿，再一次把视线放在窗外的世界。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傻的，也挺矛盾的。有很多事情其实我比谁都知道没有必要去做，有很多东西，其实我没有必要去执着，可是有时候，我就是忍不住会犯傻，于是知道那些都是追悔莫及的，所以就不让自己去后悔。”
“也许，我最厉害的，就是欺骗自己！”
说着，我眼里难得的清澈又开始浑浊了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能回到过去，如果能让我们重新选择一次，那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闻言，老板的手顿了顿，似乎想要坚持些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也许遗憾的不是我们不能回到过去重新选择，而是我们害怕重新选择之后，会否是另一种错误，那另一番的光景，会否让我们同样的痛不欲生！”
我有点惊讶地转过头，看着老板有着纠结的眼睛，他很少把这样的感情表露出来，可是他现在这么做了。
我眼里的惊讶在霎那间变成温柔，我说：“说吧！你的故事，今天晚上，我想听！”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能够为你担起什么的人，可是在今晚，就让我们都任性一下吧！即使我只能为你分担那么一点什么，也是好的。也许这就是我能为你做到的，唯一的事情！
老板笑了，是上次那一种很轻很飘渺的笑容。那时我害怕，因为我无法承担，而这一次，我坚定，因为我想至少去了解。
“沧儿，我曾经拥有过一份很纯粹的爱。”
说完这句话，老板的眼睛越过我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朦胧。
“那时候我才刚加入黑社会不久，年轻气盛，总想要创出一片天下，只想着只要我有权有势了，就可以不怕那些放高利贷的，就可以给妈妈无忧的生活，就可以逃离那个只知道赌钱打老婆孩子的男人。我的决心让我成为一个不怕死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拼尽全力，于是我渐渐有了一点名望，老大们也渐渐关注我，想要培养我，所以也就有人对我眼红，怕我挡住他们的道。那时候的我很嚣张，骄傲的以为只要我想要做，就一定什么都能做得到，而骄傲的后果就是被人设计成功。我那时候虽然躲过了警察，但还是得了重伤。而在住进医院的时候，我遇见了她，一个很善良，但是又天真得让我发笑，甚至是想摧毁的一个护士。”
“她不美，但是她很清秀，看起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感觉，特别是她的眼睛，清澈得没有一点污迹，那时候在自以为的高处跌下来的我，对她这样的清澈真的是厌恶到了极点，所以我很幼稚地处处和她作对，可是她还是用着那样亲切的笑容面对我，没有一丝烦厌，没有一丝责怪。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那个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可以被宽恕的圣母玛利亚一样，于是我开始害怕面对她，可是她却一如既往地对待我，那么好，那么温柔！”
“其实我并不信仰什么，之前的我只觉得那些信仰神明信仰上帝的人是虚伪的，他们只是想为自己犯下的罪孽找借口，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可是当我用刀砍了第一个人的时候，当别人的鲜血像是在控诉似的沾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开始不想看到这些神佛，因为其实我恐惧，其实我感到了罪恶，可我选的却是无法回头的路，我也就只能把这一切藏起，告诉自己，你无路可退！”
“在父亲鄙视的眼神底下，在母亲失望的眼神底下，在手下们敬畏的眼神底下，我以为谁都不会懂我心底最深处的黑暗，可是她懂，那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懂！她说她一直在看着我，她说直到我能不再畏惧什么的，站立在这个天地之间之前，她会一直看着我。所以我沦陷了，我就那样把我那刚强到快要被折断的自尊放下，躺在她的怀里哭了。那是自从我懂事之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而且还是个女人。”
“第二天，我出了院，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那个设计我的人打垮了。在我胜利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于是我回到了那家医院，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在见到她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她先开口说：‘你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抱紧她，跟她说：‘我成功了！’而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知道！’”
“那次之后，我一受到什么挫折或者是一得到了胜利，我就第一个跑去找她，她总是那样安静地等在那里，好像知道我一定会到来一样。她一直在等我，可那时候的我却只知道在想到她的时候找她，在其他时候却把她丢在一旁，有时候一消失就是几个月。可是她从没有说过什么，只有在一次她见到浑身是伤的我，她哭了，无声的哭了，我才知道她心里有多少的不安，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无法去顾及她了，因为那时候是我要夺得地位的关键时期，我不能放弃。可是在那之后，我却再没有机会为她放弃什么了。她死了，死在了我的对手的羞辱之下。那一次我发狂了，而且赢了。”
“再后来，在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地位的时候，我爸爸被高利贷逼死了，我妈妈也病死了。最终，我想要得到这个地位来保护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想着那些离逝了的，看着那些拥有着的，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的讽刺了。”
“沧儿，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没有珍惜过她，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对待过她，我只是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她需要我的时候，为了那些其实很可笑的东西在拼命。我甚至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可是她却在临死之前也还是那样无怨无悔地看着我，对我说，她爱我，一直都爱！那时候，我真的很恨，很恨自己！更加恨我拼了命都想得到的那一切，就是因为它们，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最爱我的人，我失去了一份最最纯粹的爱，可这却是无法回头的痛。”
最后一个“痛”字夹杂着破碎的气息，硬是逼着老板住了嘴。老板望着那不知在何处的空间，沉默了。
久久，他才缓缓地低下头湛湛地看着我，说：“然后，沧儿，我遇见了你！”
那一刻，老板的眼神让我的心微微一颤，我却不知道那一颤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失去了所有人生意义的我究竟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我不知道，所以我只好活着，等待知道的那一天到来。于是我遇见了你，在看到躺在血泊里的你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要遇见一个让我想要好好对待，好好珍惜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补偿心理，我只知道，你就是那个人，所以我疼爱着你。”
我看着老板，双手抚上他柔和的脸庞，我说：“就算是补偿心理也没什么，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所以即使是代替她给你疼爱着，我也依然感激！”
老板愣了愣，笑了，像是有着无尽的疲惫。
他说：“沧儿，你跟她一点也不像！”
“那为什么是我？”
老板笑看着我，说：“沧儿，这个答案，我希望有一天能由你来告诉我！”
我疑惑地看着老板，心底有点什么要浮现出来，却又不知道被什么给狠狠压下。这种感觉很奇怪，让我有点不安。
老板像是在抚慰我似的摸了摸我的头，他说：“也许你这一生都不知道这个答案，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并不重要不是？”
我释怀地笑了，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