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吴良斐没等梅韵叫便醒了。舱房里万籁俱寂,是一种绝对的静。
他躺在狭小的床上,望着狭小的舱房,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尽管“幸运号”配置了人造重力系统,但仍然有轻微的失重感,躺在床上,仍有一种躺在棉花堆、或者云团里的感觉。而此刻,他感到,就像睡在自家的床上一样,觉得非常踏实,非常舒坦。还有空气,有花香、草香、泥土的芬芳,还有某种动物的腥膻味,绝对不是生命保障系统供给的混合气体。
“地球?”他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名字,但他既不兴奋,也不激动,反而叹了口气,然后起床,做了几件他认为必须做的事,这才踱出了舱房。
驾驶舱没有人,仪表显示,飞船已经着陆。他不慌不忙地走出飞船,一股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幸运号”,停泊在一座小山丘的山洼间,周围芳草萋萋,山花烂漫,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飞船旁潺潺流淌。十多米外,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大树,树下生着一堆篝火,旁边堆了好些食物。不远处,梅韵正躺在吊床上晃晃悠悠哼小曲。
吴良斐深深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正要举步,身后忽然响起刺耳的啸声。他吓了一跳,回首望去,只见一名机器人正在小溪旁摆弄一条水管。
“V5号,你在干什么?”他走上前去问道。
“奉指令长的指令,我在为水舱补充水,已经补充完毕,先生。”V5号毕恭毕敬地回答。
“水舱里的水,不是满满的吗?”
他颇为诧异,V5号告诉他,用小溪里的水,换掉水舱里的水,为什么换,他也不知道。
“这啸声又是怎么回事?”
“在排放氧气舱的氧气,先生。”
“为什么放掉?”他更加吃惊。“也换新的?”
“是的,先生。”
他摇摇头,走到树下,一眼看到自己那把心爱的咖啡壶,煨在火堆旁,被熏得乌黑,不禁大为心疼,脱口说:“你这是煮鹤焚琴呐,指令长大人!”
梅韵闭着眼睛慢悠悠说:“当你灶前无薪,釜中无粟之时,不妨宰鹤砸琴,煮鹤肉吃。我们人类不是一直在这样做吗?”
吴良斐将咖啡壶梛开些许,问:“这是哪儿?”
梅韵的回答很简单:“家里。”
“真是地球吗?”
梅韵指指天空:“有月亮为证.”
吴良斐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天空的半轮月亮,不得不信。
“火星上有智慧生命,有江河湖泊,有树木草原,如何解释?”
“解释不了,就不必解释。”
“他们为什么不迁徙到地球上来?这里的条件,比火星强百倍。”
梅韵说:“也许,在他们看来,要差百倍。或者,他们害怕恐龙。”
“无稽之谈!”吴良斐仍然满腹疑窦,举目四顾。
梅韵跳下吊床,说:“别瞅了,按人类的排列,现在大约是中生代白垩纪,是恐龙时代,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还没开始,你熟悉的山川河流,一处也找不到。”
“真有恐龙?”
“你听,”梅韵指指山下。“山下的沼泽里,挤满了恐龙和怪兽,非常恐怖。我的恐龙知识非常有限,实在搞不清哪种吃荤,哪种吃素,所以没敢去招惹它们。你是考古学家,也许能分得清。”
吴良斐打了个寒噤,打算下山观赏恐龙的热情,登时烟消云散。
“我的专业是寻找外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不是发掘地球地历史。”
梅韵说:“我的恐龙知识,也只限于小时候看过的卡通片和一些图片,所以,着陆前,我绕地飞了四圈,看到了大群的恐龙和史前动物。我想按图索骥,可他娘的就是搞不清张三李四。”
这时,排气的啸声平息了,接着传来机器的运转声,这是“幸运号”正在从充满芬芳的地球空气中制取氧气。
吴良斐坐在篝火旁,信手捡起一根树枝投入火中,说:“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梅韵抬头看了看天空,解释说:“舱里的水和空气,尽管经过了层层处理,只能说达到了安全标准,喝起来总有一股人造味儿。这里的水非常纯净,没有任何污染,只要稍加处理,就可以直接饮用。空气中也充满了花香和纯净的泥土气息,你不喜欢?”说罢,他再次举目四顾。
“你找啥?”吴良斐奇怪地问。
梅韵收回目光,说:“奇怪,刚才抽水的时候,我就感到,有某种东西在附近活动,现在,它好像又来了……”
吴良斐轻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梅韵。
“是……啥东西?”
“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但我感觉得到,它的确存在。”
吴良斐又打了个寒噤,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你是科……学家,应该不相信鬼……神之类……”
梅韵见他脸色发白,神情紧张,不禁暗暗好笑,说:“我是不信,但我相信,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的东西……”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怪啸起自天边,又像发自地心。它像满载的高速列车,由远而近,又像巨型客机,发出震撼灵魂的呼啸,自九霄云外俯冲而下。那声音,那气势,皆令人魂飞魄散,神魂智迷,不知所措。
呼啸声持续了五七秒钟,戛然而止,一股强大的,天崩地裂的力量,发自脚下。两个血肉之躯,犹如皮球一般,被抛在了空中。人还没落地,强大的震撼力又接踵而至,数搂粗的大树,宛如飓风中的小草,有的连根拔起,有的齐腰折断。霎时间,群兽的吼叫奔窜声,树木的倒地声,组合成轰轰烈烈的巨响,震耳欲聋。
二人昏头昏脑,本能地拼命往外爬,想远离那些树,可是,刚刚爬出几步,又被掀起摔回。
震撼来得猛,去得也快,十几秒钟后,忽然静止。树还在摇,群兽的奔窜吼叫声清晰可闻。二人一咕噜爬将起来,你瞅我,我瞅你,不明所以。
吴良斐痴痴迷迷,眨着小眼说:“我怎么啦?”
梅韵揪揪耳朵挠挠头,说:“也许……大概喝多了吧……”
忽然想起飞船,急回首,飞船已经移位,有点倾斜,制氧机的声音也停息了。他心中发慌,急忙发出指令,检查所有设备。
吴良斐还在犯迷糊,喃喃说道:“我没喝酒呀……”
制氧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梅韵心中稍安,笑笑说:“那就是地球喝多了。”
吴良斐说:“地球也喝……”忽然醒悟,惊跳而起,大叫:“大地震!”
梅韵说“对!是地震,估计在9级以上。”
“9级!”吴良斐低叫。“地球上很少发生这么大的地震。”
梅韵一边收拾地上的杯盘食物,一边说:“你就在地球上。”
吴良斐眨了眨小眼,捡起咖啡壶,走到溪边打满了水,煨在了篝火旁,忽然看到旁边有一把柴刀。他拿起柴刀,惊奇地说:“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梅韵说:“有一次,飞船出了故障,我们被困在异星的原始森林里,赤手空拳的,差点困死。后来,每次出航,我都要带上柴刀斧锯之类以防万一。咖啡我没拿来,愿意喝的话,包里有茶叶,是我外祖父亲手栽种炮制的,绝对的绿色食品。”
吴良斐打开茶叶包闻了闻,说:“的确很香,沁人心脾。他是茶农?”
“是位老中医。”梅韵回答。“老爷子希望我继承他的衣钵,从小就给我灌输阴阳五行,奇经八脉之类的东西,我也以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学得很用功。直到上高中那年,我忽然对天上的星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爷子说,天上的星星比地上的人多,你去找星星玩吧。哈哈哈……”
梅韵说着笑了,笑声有些凄凉。这次探险,预期三至五年,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老祖父。
飞船上传来信息,“幸运号”一切正常。制氧机的声音还在继续,补充氧气需要时间。二人一边品茶,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不知不觉,那轮史前红日运行到了中天,而那半轮残月,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
吴良斐问道:“你的武术从哪儿学的?体校?”
“不,是外祖父教的……咦!你咋知道我会武术?”
“听说的。”
“哦,老爷子不但医术精湛,还有一身好功夫。我从三岁起,就被他揉来搓去,整整折腾了15年。到现在,每次回去,他还要考较一番呢。还有半小时,抓紧时间吃午饭,吃完了走人!”
吴良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可口的食物。
梅韵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说:“躺在地球上,就像躺在媳妇的怀里一样,我都舍不得走了。”
吴良斐抿了一口茶水,说:“那就别走了。”
“屁话!”梅韵陡然坐起。“我新婚的妻子在家倚门相望,老祖父等着我养老送终,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咋不说话?”
“说啥?”
“说啥都行,作为宇航员,要学会没话找话乱扯一气,不然,会活活闷死。”
“我们穿越时空多久了?”
“大约33小时。”
吴良斐淡淡一笑,说:“我发现,出来以后,我的话特别多,33年说的话,没这33小时多。”
梅韵说:“对!想渲泄就渲泄,什么方式都行,就是别憋在心里。”
吴良斐举起茶杯,说:“这茶除了茶香之外,还有一种非常特别的、难以言宣的味道。”
梅韵抿了一口,说:“唔,它很淡,若有若无,难以捉摸。以前喝它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真奇怪!”
吴良斐说:“你为什么要抛下新婚妻子,参加探险?”
梅韵渐渐习惯了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谈话方式,他想了想,说:“这次探险,是人类史上第一次,你我也是人类史上第一人,要是错过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其次,我结婚时欠了600万巨额债务,按惯例,出航时可以拿双薪,还有特别津贴。这次探险,预计要三至五年,返航后,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债务。”
吴良斐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国之栋搞的鬼呢?”
“你说什么?”梅韵心中陡然一沉。
国之栋是他的现任上司,是他的老同学、老朋友,也是大学时代众多情敌中最狂热、最不择手段的一个。二人同时毕业,同时来到宇宙科学研究院辖下的天体物理研究所。之后,梅韵发现,这位老同学居然开始醉心于权力。他第一次远航归来,发现曾声称非天下第一美女不娶的国之栋,居然娶了副院长那位相貌平庸的千金为妻。他从土卫六考察归来时,国之栋已经是副所长了。此次出航前,他正带着新婚妻子在太空度蜜月,国之栋一个电话将他照回。有人说,国之栋居心叵测。这之前,他刚刚远航归来,半年的假期只过了二个月,而且还正在度蜜月,这次探险,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如此频繁地差遣,真有些耐人寻味了。
五
他驱散心头的阴云,强笑说:“人们都说我是一员福将,再危险的航行,只要有我在,总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哦,对!的确。”吴良斐言不由衷,笑容也有些暧昧。梅韵一点也不傻,当然看得出来。
“你知道些什么?”
“你看我像不像怪物?”吴良斐顾左右而言他。
“你就是你,什么怪物,扯淡!你知道什么?”吴良斐越不说,梅韵越想知道。
“小时候,我所在的幼儿园……”
“别说你,说我!”
吴良斐望着天上的云,慢悠悠说:“说了,你会像吞了250只老鼠。”
“你不说,我会更加挠心。”
“难怪人们说沉默是金。”
“上了天,沉默就是自杀。”
“我竟然变成了长舌妇,真是莫名其妙。”
梅韵说:“舌头既然伸出来了,就别再缩回去,说!”
吴良斐叹了口气,说:“我们所的那伙女人们议论说,梅韵是全院出航最多的一个。”
“那当然,我也认为我的运气特别好。”梅韵得意洋洋。
“她们说,国之栋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派遣他,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回不来。”
“屁话!”梅韵嗤之以鼻。
吴良斐道:“尤其这一次,梅韵刚刚远航归来,正在度蜜月,说是么也不该他去,可是,国之栋偏偏向院里极力推荐了他,显然是司马昭之心。”
梅韵默然。吴良斐又道:“全院的人都知道,这次探险,生还的几率不到10%,国之栋也很清楚。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他自己也常对人说,当年没有追到你妻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到死都难以瞑目,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这混蛋,也常当着我的面,说这种屁话……”
梅韵强颜欢笑,故作镇静,心里却像塞了一把猪毛,又刺又堵,说不出的难受。他太了解国之栋了,类似的风言风语,也曾多次吹进过他的耳朵,但他坚信自己的妻子,当年既然从众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自己,就轻易不会背叛他。
吴良斐看看他的脸色,说:“我说我的舌头太长,想缩回去,你偏偏扥住不放,别怨我。”
梅韵望着蓝天白云,默然无语。一个男人,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然而这种事,再坚强、再豁达的男人,听了也会睡不着觉。
吴良斐想安慰他,又怕越抹越黑,便改变话题说:“你是老宇航员了,还花几百万搞什么太空蜜月,弄得负债累累,何苦?”
梅韵猛然回过神来,想起美丽温柔的妻子,他心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甜蜜。
“不是我要搞,而是为了满足我妻子的愿望。宇航员的妻子没上过太空,象话吗?”
吴良斐说:“按惯例,旅行半途而废,太空旅行社要承担全部损失,你没找他们。”
“找了,旅行社说,召回令是宇宙科学研究院下达的,责任不在他们。”
“那就去找院里呀。”
“院里说应该赔,要我去找国之栋解决。”
“他怎么说?”
“他说该赔,可是没钱。”
“600万啊,就这么算了?”
梅韵深深叹了口气,说:“强化训练马上就要开始,我还要去探望老祖父,没时间纠缠这个。老吴呀,我忽然觉得,出航前的你,比现在更可爱些。”
吴良斐淡淡一笑,说:“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梅韵没听出他话中有话,说:“没关系,宇航员们就是靠饶舌来排遣漫漫航程中的枯燥和寂寞的。还有一点时间,问你一个问题。”
吴良斐的眼睛里,立刻涌出浓浓的戒意,闭口不语。
梅韵道:“恕我直言,以你出航前的状态,不可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测试,而你却偏偏顺利通过了,怎么回事?”
吴良斐仰面望天,紧紧地闭着嘴。
梅韵说:“你不肯讲,说明你一定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吴良斐怒容满面。“我什么都没干!”
“那你是如何通过的?”梅韵紧盯不放。
吴良斐知道躲不过,只好说:“我要通不过,他们就得换人。”
“这很正常呀,我不懂。”梅韵满头雾水。
“我要不去死,就得换个人去死。”
“你好像没这么伟大,我还是不明白。”
“人们常说,宇宙探险,生死各半。”
“不错,不过,这是以前的说法,现在的安全返航系数,超过了70%。”
“所以,尽管每次的宇航训练都有我,但外星考察一次也轮不到我。有一次,有个考察项目,正好和我的研究项目有关,我满以为,这一次一定有我,并且递交了申请。结果,去的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梅韵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们干么抢着去?”
吴良斐说:“双薪加津贴,回来再写一篇论文,名利双收。”
梅韵笑嘻嘻说:“这一次,不管是死是活,你我都会名留青史,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屁话!我不稀罕,也不是那么回事……哎呀!我居然讲粗话了……”
“唔,很好!有进步,继续!”
“这一次,听到安返率不到10%,个个成了缩头乌龟,动员了好几回,就是没人报名。”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嘻嘻,不是我问,是你们所长问的。”
“他没有直接问,好几次拐弯抹角地要我主动请缨,我一听口气不对,干脆请了病假。眼看期限将至,所长急中生智,决定抓阄。”
“胡闹!乱弹琴!”
“全所几十号人排着队抓,我排在第九名。”
“结果中了头彩?”
“不管我排在几号,抓到哪个阄,都会中头彩。”
“怎么说?”
“第二天,我的学生小草告诉我,她在所长的废纸篓里,看到了抓剩的纸团,全是头彩。”
“他娘的岂有此理!”梅韵怒发冲冠,转眼又笑容满面。“那也不错嘛,不然,你我也成不了人类史上千古第一人,咱们也不会相识。至少,那5000万奖金,已经落入我们的腰包了。”
吴良斐纠正说:“是3000万,别搞错了。”
“对!纳税之后是3000万。哦,那些样本,都编写分类目录了吗?”
“编了,都在电脑里。那5000万的样本,单独存在一个样品盒里,并且标明是私人物品。”
“很好!继续说。”
“那些心理医生更可恶。”吴良斐仍然满脸忿慲。“尽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我有几根头发,几颗牙齿。乳牙是什么时候掉的,身上有多少毛孔,小孩是男人生的,还是女人生的。甚至问我是男是女,会不会生孩子,他娘的岂有此理!”
梅韵一怔,接着捧腹大笑。笑毕说:“老吴呀,大家都知道我是山里人,对我说粗话骂娘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你们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可别跟我学呀。”
“我骂人了吗?没有呀,”吴良斐矢口否认“我从没骂过人。”
梅韵说“对!你从不骂人,刚才也没骂人。按你适才所言,有人为了逃避风险,买通心理医生作弊?”
“我不知道。”
梅韵安慰说:“事以至此,那就难得糊涂吧。制氧机停了,收拾东西走人!”
吴良斐倚树而坐,纹丝未动,说的话更令梅韵大吃一惊。他说:“你一个人走吧,我不走了。”
梅韵怔了怔,说:“你说啥?我没听懂。”
吴良斐加重语气说:“我不回地球了,要留在这里,听懂了吗?”
“你……没发烧吧?”
吴良斐拨开他的手,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那……为什么?”
吴良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虽然只活了33岁,但我已经心神俱疲,活得很累、很腻。”
“所以,你想死?”
“你不肯杀我,我只有另想办法了。如果火星人肯收留,我就留在火星上了。”
梅韵说:“难怪你抢着要去,难怪你一反常态,喋喋不休,原来早就居心叵测没安好心,哼!。”
“他们说,我走到哪里,就会把污染带到哪里。我知道我很丑陋,我不回去了,留一方净土给他们吧。我心已死,你就让我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你真要留下?”梅韵惶惶不安。
吴良斐没有回答,望着天上的云,那眼神,像一眼枯井,那么冷漠,那么空寂。梅韵本打算将他强行架走,一看那眼神,登时兴味索然。
“你这混蛋,太自私了。”
吴良斐仍然闭口不语。
梅韵怔了半晌,说:“你叫我回去怎么交待?”
吴良斐开口了,他说:“我的卧舱里有一份遗书,说明了我遭受意外,重伤不治,临死前留下遗书。我没有别的亲人,指定你为唯一合法继承人。你可以拿着它去保险公司办理那1500万的赔偿。遗书上有我的DNA密码和血指印,保险公司只要刮下一点,就能确定真伪。还有那5000万,也都归你。不过,我有200万的债务,你得替我还了。”
梅韵又气又急,说:“原来,你小子蓄谋已久了。1500万,加上5000万,纳税之后,还有3900万,好一注横财!喂!你的银行存款呢?房子呢?汽车呢?索性一并儿送给我。”
吴良斐的脸一阵抽搐,喃喃说道:“存款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只有这身衣服了,你要的话,就脱给你……”
“去你的!”梅韵怒气冲冲。“你当我是打闷棍剪径的蟊贼呀?他娘的,我真想狠狠凑你一顿,然后捆住四蹄带走。”
“那你就成了杀人犯了。”吴良斐无动于衷。
梅韵伸出大拳头,说:“我只想揍你,不会杀你,我要把你活着带回去。”
吴良斐望着眼前的拳头,说:“我会从垃圾舱跳出去。你说过,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空间,只需1%秒,人就会僵毙。这是你教的,我将它列为第二选择。”
“你真敢跳?”
“你试试。”吴良斐抬眼挑衅地望着他。
人命关天,梅韵不敢试,上了天再闹将起来,更加棘手,只能继续说服。
“你若真的看破了红尘,等返航以后找个寺庙……”
“免了吧!”吴良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当个酒肉和尚贻笑大方,还是笑迎天下客的道士滥竽充数?”
梅韵被他顶得倒噎了一口气,沉下脸说:“你真的要放弃自己的责任?”
“这个责任是别人强加的,我可以接受,也有权利拒绝。”吴良斐振振有辞。
梅韵冷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负责任的人……”
“别对我谈责任!”吴良斐截口道:“艾迪星是否存在,不关我的事;艾迪星是否真如人们所推测的,被智慧生命创造的文明所毁灭,也不关我的事;地球人类能否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更不关我的事。这些题目太大了,还是留给那些大人物去做吧,我太渺小了,扛不动这种大题目大责任。”
“口才不错。”梅韵悻悻地说。“你真不回去了?”
“决不!”吴良斐斩钉截铁。
梅韵黔驴技穷,一筹莫展。迟疑半晌,顿足说:“罢了!匹夫难夺其志,那你就留下吧!”转身便走。
走出十多步,忽听吴良斐喊道:“等等!”
梅韵停住脚步,回身望着吴良斐,一言不发。
吴良斐注视着指令长,缓缓言道:“相处一场,送你一个忠告。”
“我在听。”梅韵冷冷地说。
吴良斐说:“你那位老同学、老朋友,表面上胸怀豁达,光明磊落,品质高尚,骨子里却是睚眦必报,极其狭隘自私,更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你这人却有点马大哈,而且曾经打过他,还有夺爱之恨,他都没有忘记。小心他挖个坑把你给埋了。言至于此,听不听由你,再见!”
梅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声“多谢”,转身走了。
六
“幸运号”腾空而起,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周,倏然远区、消失了。
吴良斐猛然跳起,呆呆地望着飞船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走了,走了,地球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忽然掩面倒地,哽咽道:“窝囊废,你心里难受,地球上没有别人,你就放声哭吧!哭吧……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吼,破喉而出。他捶胸顿足,扯开喉咙一声接一声地嚎啕大哭。在他的记忆中,他是伴随着恐惧、羞辱、欺凌和哭泣长大的,但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百无顾忌地敞开喉咙尽情嚎哭,却是生平第一次。
渐渐,嚎哭变成了抽泣,抽泣变为哽咽,在哽咽中昏然睡去。
日渐西斜,他忽然感到,大地在身下颤抖,似乎还伴随着“轰轰隆隆”的闷响。
“地震!”他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大地很安静,响声来自山下的森林,是群兽的吼叫奔窜声,还有树木腰折的呻吟和倒坠的震撼声。
“这是怎么啦?”他惊愕不已,张皇四顾。
忽然,一群丑陋的、小山般的怪兽冲出森林,源源不绝地朝山上涌来,浓烈的恶臭先期而至,催人欲呕。
是恐龙?不大像。他小时候,曾在图片和卡通片里见过恐龙,那些恐龙个个憨态可掬,非常可爱,无论如何也与眼前这些巨大、肮脏、丑陋、狼亢、笨拙的家伙对不上号。他忽然想起梅韵曾说,他想按图索骥,但却无论如何也搞不清张三李四。此刻,他也搞不清这些怪兽是什么东西。
怪兽的行动很笨拙,可是这座山不怎么高,很快地,它们奔到山脚,吼叫着找山上涌来。那面盆大的巨蹄,踩到地上,地便为之一跳。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抓起柴刀,拼命奔向山顶。
小时候,他常做噩梦,梦见被怪物追逐着拼命朝前跑,但却怎么也跑不快,甚至只在原地挣扎,此刻的感觉正是如此。恍惚中,怪兽已经到了身后,张开大嘴当头咬下。他亡魂皆冒,不由自主地喊着“救命”,连滚带爬地朝山上逃。
终于,他逃到了山顶,不禁头晕目眩,气喘如牛。回头一看,心中稍安。怪兽到了半山腰,放慢了速度,有些甚至停住脚步,扭头朝山下张望。
他急喘几口气,准备从另一边下山,谁知这边的情景更恐怖,只见半山腰散布着不计其数的怪兽,有的形如巨蜥鳄鱼,有的如巨蛇怪蟒,有些似蝎非蝎、似蛛非蛛,体大如箕,五颜六色,形态各异,在山坡上蠢蠢蠕动,看到山顶的他,立刻满山遍野,潮水般朝山上爬来。
他退到山顶,抬眼无助地望望天空,望望四周,然后闭上眼睛,发出蚊呐般的呼喊:“救救我……”
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在这个若干万年后,将被人类肆意践踏的星球上,他是唯一的智慧生命,没有人救他。
祸不单行,正当他彷徨无计之时,一声怪鸣传入耳际。抬头一看,肝胆俱裂。只见成千上万的怪鸟源源不绝地飞临头顶。霎时遮天蔽日,鼓噪之声震耳欲聋。
“没想到,我竟是这种死法,来吧!”
他暗自叹息,紧握柴刀,冷漠地望着空中,望着漫山遍野的史前怪兽,眼神中,不再有恐惧,也没有畏缩和紧张,只有一种坦然迎接死亡的冷漠和人之将死的哀伤。
怪鸟越来越多,如乌云一般遮住了天空,遮住了夕阳。他分不清这些怪物是鸟是龙,在人类的意识中,天上飞的除了虫,便是鸟,龙是神话传说中皇帝老爷的爹。
“哇……”
一声宛如婴儿痛极时发出的啼鸣起自空际,叫声未落,一只硕大的怪鸟双翼一收,俯冲而下。
他双腿微屈,注视着怪鸟,。近了,他大叫:“来吧!”陡然跃起,柴刀疾挥。
“咔嚓”一声怪响,一声怪叫,怪鸟奋力振翼,歪歪斜斜飞走,鼓起的劲风将他掀翻,滚出七八步外。身后有物坠地,爬起来一看,矫舌不下。是一只巨爪,腿骨粗若牛腿,其色乌黑,其爪若钩,长若盈尺,沉甸甸足有十多斤重。他讶然举起柴刀,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能砍下如此粗壮的鸟腿。
脑后生风,反应出自本能,断爪脱手向后砸去,人伏地疾滚。
“噗”地一声,断爪击中怪鸟,虽未受伤,也着实吓它一大跳。“嘎——”一声怪叫,慌慌张张飞走。人还没站起,怪鸟三五成群,轮番展开了攻击,或抓或啄,获鼓翼拍击,不可遏制。
他一边满地乱滚,一边挥舞柴刀拼命抵抗。他不怕死,甚至常常期待着死亡。最理想的死法是在沉睡中不知不觉地死去。而此刻,却面临着被群兽活活撕裂争食的命运。这太残酷太可怕太悲惨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十多米外,有几棵大树,若能逃到树下,会安全许多,可是,怪鸟的攻击连绵不绝,根本逃不过去。此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几乎无力抵抗了。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意识到,此时的地球,是灵山净地,守护神们不欢迎未来的主宰,提前闯进来玷污她。
“我错了……”
他暗暗叹息,打算放弃了。此念一生,心气立泄。他不再抵抗,仰面躺在草地上,等待着被撕裂。恍惚中,脑海中映现出一幅鹰群争食腐尸的场景,自己变成了一具即将被怪鸟争食的腐尸。
就在这时,异变又生,只见那些怪鸟,竟然如发疯着魔一般互相撞击,受伤的怪鸟如树叶一般往下掉。有些落在半坡的兽群中,兽群先是一惊,接着争先恐后,一涌而上,竞相争食。霎时血肉横飞,乱成一团。
吴良斐大张着嘴,傻瓜似的望着天上发呆。忽然,他一咕噜爬将起来,飞也似逃到了树下。
喘息稍定,回头一看,登时全身发冷,寒颤不已。只见那些原本在山脚驻足观望的怪兽,看到半坡不断有馅儿饼落下来,立刻潮水般涌了上来,有几头发现了树下的他,马上掉头奔了过来。
这些畜牲,个个犹如一座小山,体重至少有二三十吨,嘴一张,能吞进一头牛,眼前的这个两腿动物,只够它们填牙缝。
这时,山后的爬行怪物们也登上了山头,随风而至的血腥味使它们馋涎大动,立刻扑了下来。
他绝望了,举目四顾,残阳如血,将最后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山丘下,森林边,那些对争逐没有兴趣的怪兽,或躺或卧,将小山团团围住,看情景,要在这里过夜。天上的怪鸟停止了撞击,正在散去。
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一对对海碗大的怪眼,在残阳下闪闪发光,一颗颗尖锐的獠牙,滴挂着腥臭的粘液,历历在目。
近了,已经到了十步开外。他叹了口气,举起了柴刀。
梅韵曾言,此刀是他用特种合金打造,非常锋利,用它割脖子切头颅,应该毫不费力。
更近了,他将刀架在了颈旁。刀太快,一挨颈便割破了皮肉,一缕鲜血顺着刀柄流到了手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没有感到疼痛,心里说:“再近三步就动手……”
一步、二步,怪兽太大太笨拙,爬坡很吃力,但它们不打算放弃。美味近在咫尺,只要再进一步,吴良斐便会横尸当场,成为它们的小菜。
怪事又生,为首的怪兽仿佛遭到当头棒喝,突然扬首怪吼一声,用力摇了摇硕大的头颅,扭头便跑。后边的几头不明所以,还在往前冲,猛然马失前蹄往前栽,挣扎着爬起来逃之夭夭。
“今天这是怎么啦?”
他望着逃散的怪兽满头雾水,自言自语。忽然感到腕上的表征在发出振动信号。他怔了怔,慌忙按下了通话键。
是梅韵在呼叫:“吴良斐,我最后问你一次,走还是不走?我数到三,不回答就是拒绝……”
他顿时热泪盈眶,没等梅韵数数,便嘶声大叫:“我走!我走!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