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中灯火通明，厚重的火光映照在人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压抑的力量。不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狼骨酒的味道，无比诱人。
贡罕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铜质酒杯，眼神似乎全在微微晃动的酒波之上。他现在很安静，也不想说话。这些狼骨酒是数年前，他用从漠北商人手中买来的西域美酒，加上草原狼的脊骨酿造而成，极其珍贵。甚至为了找到足够的狼脊骨，贡罕亲自在草原上花了半个月来搜捕狼群。而现在，这平时他视若珍宝的酒，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你们怎么看这个人？”贡罕忽然发问道。他的声音此时如同雁归山巅的积雪一样冰寒，双眼中完全没有意思感情一般，完全没有平日的和气近人。不过坐在下方的曼陀沙和解摩罗都没有感到惊奇，这样的大丘之王才是他们心中那个真正的草原之王。
曼陀沙和解摩罗都不由得看向旁边一个座位。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上面留下的残酒和酒杯，还有稍微动过一点的牛肉，说明这里曾经坐着一个人和大丘部落最高层的三个人，一起喝过酒。只不过他现在已经离开了。
两人都没有先开口。他们在等着，等着大王给出提示。因为贡罕给出的问题，不是他们敢轻易下结论的。
“解摩罗，我能看出你对于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贡罕轻轻尝了一口杯中的佳酿，缓缓说道。
解摩罗用他雄浑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非常厉害！我能感觉到。”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和颈部的肌肉都在扭动，仿佛潜伏着巨大的战斗渴望。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贡罕好奇地问道。显然解摩罗除了刚才和大夏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外，根本没有接触过那个大夏人。
“感觉。”解摩罗的回答很简单，“战士的感觉！他让我感觉到危险！”
贡罕沉默了一下。他很清楚解摩罗的实力，也相信这个草原狼牙的狼性直觉。这无疑让他加深了对这个大夏人的思考。
“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夏旅人而已，希望四处游历，增长见识而已。”这是刚才林震的解释。可是贡罕根本不会相信这话，但是他也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来猜测他的真实身份。
“大王！”曼陀沙忽然说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说吧，我的统领。”
“对于这个大夏人……”曼陀沙深吸一口气，说道，“大王到底希望他留下，还是永远离开？”
贡罕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在思考。
刚才他隐晦地提出，希望震能留在大丘部落，担任部落军队中的军官职位。但是大夏人居然以能力不足和不喜欢军旅生活为理由而拒绝。
“震，只不过是一个大夏旅人而已，如何能当草原大丘之王手下的统领呢？”
“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震。无论你是大夏人还是草原人，只要在我的部落，有我贡罕的一句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感谢大王的盛意，希望大王能给我时间考虑。毕竟我还是一个大夏人。”
狡猾的应答。贡罕现在很不确定这个大夏人的态度，这对于他而言当然是一个麻烦的问题。
“现在可能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他考虑后同意加入我们大丘部落。”贡罕分析道，“另一种，就是他不同意，然后趁着我们不注意，悄悄离去！”
“可是现在，他选择前一种的可能很低。”曼陀沙附和道。贡罕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显然两人都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如果大夏人真的是愿意加入他们大丘部落，那么刚才贡罕向他发出邀请的时候，就不应该拒绝。
“这个叫做‘震’的大夏人，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曼陀沙说道，双眼中露出一丝寒芒。
“谁？”
曼陀沙缓缓解释道：“当年的大夏镇北将军，‘大夏之矛’林震！”这个名字让贡罕和解摩罗都目光一凝。号称苍穹下最强大的战士，漠北的杀神，沙漠人的噩梦！大夏那个神秘的布武营中走出来的绝世武将！
他们是草原人，虽然从来没有和镇北将军交锋过，但是他们和漠北之间的关系却非常微妙。那些在漠北战场上发生的一场场战斗，那些煊赫于世的傲人战绩，他们都非常清楚。
“可是，这不太可能吧？”贡罕摇头说道，“一年前大夏政变，大夏之矛已经被革去‘镇北’封号，不是遭到流放就是被秘密处决了。怎么可能还会到这大草原上来呢？”
“也许吧。是我想多了，大王。”曼陀沙说道。
“哼！”解摩罗闷哼一声，“就算他是大夏之矛，我手中的狼牙棒也不会让他在大丘部落放肆！”
贡罕一口喝光杯中的狼骨酒，浓烈的酒劲让他胸膛一阵燃烧。
“解摩罗！”贡罕喝令道。
“在！”
“你带上二十个身手厉害的手下，悄悄地给我监视住震！”贡罕又补充道，“千万不要让他偷偷跑了！”
“是！”解摩罗应声道，随即起身，如虎狼般的身躯快步走出了帐篷。
贡罕看了曼陀沙一眼，说道：“好了，你也可以离开了。”
曼陀沙只是起身施礼，然后也离开了。
大丘之王又给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了狼骨酒，鼻子慢慢地感受着这独特的味道。
当林震回到秋叶部落新营地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天地，一片寂寥如同床被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震感受着狼骨酒强有力的后劲，身上也带着浓厚的酒气。可是此时他的内心却无比地清醒，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必须要能用清醒的头脑思考一切。何况，他很明白，大丘之王的酒代表着什么意思。
在酒席上，这位充满野心的草原骄子，一次次地试探他。他能清楚地理解贡罕每一句话的意思，他那双明亮的星目中闪耀着一种充满危险的光彩。
无论是邀请他去喝酒，还是以诱人的条件邀请他加入大丘部落，都是因为贡罕知道他的能力会有多么强大，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强大。
“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等待着你的答案！”这是他离开的时候，贡罕留给他的话。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贡罕的目光，那是一种充满吸引力，同时也危险无比的目光。事实上，作为一个大夏人，林震知道贡罕的想法。
何况，贡罕是真正能成一代伟业的天之骄子，大夏之矛毫不怀疑这点。别人从大丘之王的笑意中感受到温暖近人，他却能感受到虚伪心机。这一次也不例外。
效忠投诚，或者永远不要留在世上。林震必须在二者中做出选择，但是这个选择对于大夏之矛来说无异于只有一个选择。因为他是布武营的人，大夏的将军，哪怕他已经被革职流放，哪怕他的国家对待他再残忍，他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大夏的鲜血。
林震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帐篷所在地。四周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入眠了，多日疲惫的奔波已经让他们难以抗拒一场肆无忌惮的美梦。
他悄悄地走到阿腾的帐篷内，看着熟睡的草原少年。对于这个孩子，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每当他看到阿腾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少年时候的样子来。或许，自己的少年时代要远比这个草原少年曲折得多。他回想起这一个多月以来，和这个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教给他矛法是否正确。
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踏上战场吗？他会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吗？没有人能够知道，哪怕是他们万能的太阳神也不知道。
可是现在，他必须离开了。因为大丘之王逼迫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如果他不离开，甚至会牵连到整个秋叶部落。
林震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拿上那杆留给他难以磨灭的内心伤痕的长矛，顺带，他还弄了一张黑色的布片，将自己的头遮住。毕竟，黑发黑眸的大夏人面孔，在草原上实在太过显眼了。
准备好一切之后，林震牵来一匹马，带着几分不舍地望了望秋叶部落的营地，随即翻身上马。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林震眉头一皱，对方至少有二十人，可是二十人的骑兵队在这样的深夜里狂奔显然不是寻常的事情。何况，想到这里，林震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那伙骑兵是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来的。
林震双目微闭，试图在黑夜中看清不远处的来者。
“前面的，是震吗？”如钟鼓般厚重的声音传来，林震能听出这是刚才见过的解摩罗的声音。他心下一紧，他和解摩罗一样，伟大的战士之间有一种独特的交流语言，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他身上的危险气息，是林震平生所见，最强的人之一。
林震没有马上回答，但是那二十余骑兵已经迅速地围困住了骑在马上准备离开的大夏人。
“是我。”等到解摩罗来到面前，林震才冷冷地回答道，“请问您有什么要事吗？”
之间解摩罗穿着一身贴身的皮甲，一块块坟起的肌肉如同丘陵一般，将坚韧的皮甲撑得饱满异常。最让林震注目的，是他肩上扛着的那根硕大无比的狼牙棒，足足有一个人的大腿般粗细，在黑夜中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我还想问你呢！”解摩罗吼道，“你深夜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虽然大王对你心爱有加，可是大丘部落的纪律是非常严明的！”
林震双目一凝，显然对方是贡罕派来的。他们的目的林震也是心知肚明，如果林震今天夜里不能从这里杀出去，那么等到明天，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在这里当然有我自己的要事。”林震说着，拍马朝着解摩罗靠近过去，“我刚才发现……”
电光火石！
长矛如毒蛇吐信，九天雷击！
没有人料到林震会主动先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朝着解摩罗的咽喉而去！
只见解摩罗的双眸中，锋利的矛尖渐渐放大！但是草原狼牙的称号绝不是自封的，而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啊！”解摩罗怒叫一声，丝毫没有闪避的意识，肩上的大铁锤如高山崩顶般砸了下来，虚空都被搅乱成滔滔洪水一般！
这是搏命的瞬间！如果长矛继续刺向对手的咽喉，那么在矛尖穿透对方咽喉的时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狼牙棒也必将砸在自己身上！而林震，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和解摩罗生死相搏。
长矛在距离解摩罗咽喉还有一寸的地方撤了，林震就势一扭，堪堪避开了这恐怖的狼牙棒！
两人各自后撤两马的距离，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刚才一次简单的交手，已经证明了这场战斗将是雄狮与猛虎的对决，没有任何一方能轻易获胜。
这是一个难缠的家伙，强悍的力量和丰富的生死搏击经验，林震握紧了长矛，要想快速击败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这里还有他手下的二十个骑兵。
几乎是绝境！
但是布武营走出来的男人，从来都是在绝境中活下来的男人！
“喝！”解摩罗大吼一声，手中的狼牙棒毫无花巧地朝着大夏人砸去！猛烈的破空声能在黑夜里清晰地听见，没有人会怀疑这恐怖无匹的一击！
林震没有闪避，骄傲如他永远不会在任何对手面前示弱！
“喝啊！”林震运足了全身的力气，长矛开天辟地，迎着狼牙棒无畏而前！
绝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