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秋天其实并不是那么冷,但稚娟一直,用那件狐毛披风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从不下地走路,直接从冷宫的床上抬到了马车之上,夜里宿营,也是直接从马车上抬到帐篷里。
呼延吉措站在土丘上,看太阳西斜,就要落山,忽然长叹一声。
“汗王,您为什么一定要送她走呢?”挞西问。
“你要出兵,就得送还公主,”呼延吉措幽声道:“不然,中原又会说我们背信弃义,你别忘了,当年定的可是六年盟约,现在还没到时间呢。”
“她一过边境我们就出兵。”挞西眼里冒出狼一样的荧光:“我要给梨容讨个说法!”
“如果你是为了一个女人出兵,而且是一个死了的女人,我是不会同意的。”呼延吉措斜望了挞西一眼。
挞西悠然一笑,狡黠道:“这当然只是个借口,我陈兵边境,要他们拿梨容来换,他们交不出,我们就师出有名了。这个时候,可是中原最富足的时候。有好几年,我都没痛痛快快地打过仗了。”
呼延吉措默然了,只望着夕阳出神。
“你在想她?”挞西问。
呼延吉措低声道:“她走了几天了?”
挞西说:“也就两天。”
“才两天?”呼延吉措叹一声,我怎么觉得,好漫长啊。
“舍不得么?”挞西笑了一下:“你要是实在想不通,就当她还在冷宫好了。”
呼延吉措闷声道:“也许,我不应该那样对她。”
“别自责,她就是个间谍。”挞西拍拍呼延吉措的肩膀,他知道呼延吉措心里不好受,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不,只是只信鸽,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放的……”呼延吉措犹豫着说。
挞西想了想,回答:“但她,也没有否认啊。”
“否认什么?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正式盘问过她,”呼延吉措忽然懊恼起来:“你看她,为百姓做的那些事,带来的那些技术,他们都喜欢和尊敬她,她如果是奸细,要做这些干什么?”
挞西望着呼延吉措,眨眨眼睛,说:“算了,人都走了——”
呼延吉措的眼前,又浮现起稚娟的面容,她大大咧咧抓东西吃、在帐篷前喝酥油茶、用袖子擦嘴的样子,她已经,不是中原的公主了,而是他呼延吉措的妻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蒙古女人。
他忽然折身而走,加快了步子,走回马前,一跃而上。
“汗王,你要去哪里?”挞西赶紧跟上去。
“我要去送送她。”他狠狠地一挥鞭子,策马狂奔。
挞西紧紧地追过去。
两匹马,疾驰而去。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呼延吉措和挞西碰上了马队。
“汗王!挞西将军!”马队首领那木罗远远地就打起了招呼。
“是那木罗。”挞西拖住呼延吉措:“我们正好吃点东西,让马也休息一下。”
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那木罗替他们喂饱了马,还准备了一些干粮。
“你们路上可有碰见护送王妃的马队?”挞西问。
“昨天早上碰见的,他们走得慢,听说王妃身体状况不很好。”那木罗回答。
呼延吉措一惊:“王妃怎么了?”
“说是腿不方便,不能骑马,所以整个马队都走得很慢。”那木罗的回答让呼延吉措放心了:“照你们的速度,今天晚上应该可以赶上。”
那木罗迟疑了一阵,忽然问:“汗王,为什么要送王妃回中原呢?”
呼延吉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让王妃留在我们蒙古吧,她还可以继续教我们跟中原人做生意,”那木罗指着马背上的货物说:“以前我们的皮毛,最多不过六个铜板一张,可是王妃告诉我们,不是这个价,中原人卖出去至少三十个铜板,她教我们把所有的皮毛集合起来,每家一个人组成商会,然后由商会去谈价,现在我们的皮毛是一起出售,可以卖到十六个铜板。昨天碰到王妃,王妃说,去年冬天冷,皮毛产量少,今年商会还要涨价卖,逐年只涨不跌,慢慢就可以卖到二十三四个铜板,那才是理想的价格。”
“王妃这个主意真是好,以前散卖,总是卖不起价,现在有了商会,大伙齐心一合计,又省事又赚钱多……”
“还有我们换回来的货物,以前是以货换货,王妃要我们先卖货得了钱,再买货,怎么算都比从前划算呢,可也是叫赚了……”
那木罗说到兴头上,就没了个完。
“王妃说,过了今年,就要跟中原通官商,我们牧民可以直接跟他们的朝廷做生意……”
呼延吉措听着那木罗的话,眼神渐渐游离起来。如果说,在昨天的黄昏里,他对稚娟还是舍不得,但今天,对稚娟的感情,就变成了强烈的思念和愧疚。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飞到她的身旁。
“汗王,我们还是赶紧动身吧。”挞西轻轻地一拉,呼延吉措就迫不及待地上了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公主,用热水泡泡脚,早些休息吧。”和子端了水盆过来。
稚娟依言坐起来,将脚泡入水中。
和子轻轻地撩起水,从脚腕上洒下,心疼道:“公主,您的脚怎么一点都没消肿呢?这几日奔波,更是肿得厉害了,”她看稚娟一眼,说:“脸也愈发肿了,有些变形。”
“脸不是肿,可能是胖了些,你没看我这两天吃了许多东西。”稚娟安慰和子。
“是啊,您要肯每天都这样吃,我就放心了。”和子说。
“呼啦”一下,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和子抬头一看,有些吓住:“汗王……”
稚娟虽然感到意外,却仍然没有忘记扯过狐裘盖在了自己身上,只留下脚,还泡在水盆里。
呼延吉措默默地走近,灯光下,稚娟依旧是一张苍白而浮肿的脸。
他忽然伸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柔声道:“怎么肿得这么厉害了?”
她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顺着她低下的头,滑过狐裘,落到她的腿上。
他缓缓地弯下腰,用手指按了按她的小腿肚子,一个印痕半天不消,他又蹲下来,摸到了她浸在水中的脚。
“脚也肿得这么厉害……”他皱皱眉,转向和子:“她这样,多久了?”
和子看稚娟一眼,低声道:“快两个月了……”
“怎么会肿呢?”他看着和子,又象是自言自语。
和子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被稚娟厉声喝住:“和子!”
“你下去吧。”她一句话,急急地将和子支开了。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呼延吉措缓缓地挨着稚娟坐下来,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
稚娟把脸侧向另一侧,用狐裘捂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回答。
看见她抗拒的样子,他有些难过,我们怎么,就变得这样生疏了?沉吟片刻,他柔声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的声音,一下就两人的距离拉开。
“如果你不舒服,就治好了病再走,”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就一路送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不需要你操心,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她漠然道:“既然今天你来了,就当送过了,你可以走了。”
她心里巴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他每多留一刻,她的思想负担就加重一些,因为,破绽难得不显露出来,她的遮掩太多被动。
“稚娟,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他低低的声音,带着恳求:“不要生气了。”
“汗王请回吧,我就要离开蒙古了,从此后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她说:“就到此为止吧。”
他轻轻地一笑,伸手过来揽他。
她重重地将他一推,别过身去,不理他了。
此刻,她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自己身边,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从她身后,张开双臂来圈她,她猛一下甩开他的手,愠道:“汗王你是来求欢的吗?可惜我没那份心情!稚娟现在全身浮肿变形,已不是什么美貌娇娥,你不会有兴趣的!”
他闻言一愣,登时心如刀绞,一把抱住她,动容地说:“我说过的,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仅仅是你的身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稚娟,我都爱你……”
她无奈地合上双眼,没有再挣扎,却也没有回头,只冷声道:“汗王厚爱,稚娟无福消受,你走吧。”
“如果不是我狠心把你锁在冷宫,你不会变这样,”他喃喃道:“跟我回去,等你的病好了,我再送你回中原。”
“我不回去。”她决然道。
“我知道你恨我,”他低声道:“你要知道,这半年来,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始乱终弃。”稚娟的话语里,再没有一点温情:“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柔声道:“别生气了,我给你道歉,行吗?”
“道什么歉?我就是奸细!信鸽就是我放的!”她恨声道:“你干嘛不痛快点杀了我?”
他讪讪地送开手,双手搓着,有些手足无措。
“出去!”她咬牙切齿地一指门口:“你再不出去我死给你看!”
他一吓,连声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悻悻地出了帐篷,却看见挞西靠在一棵树上望着他笑。
呼延吉措耷拉着脑袋,也靠过去。
“后悔了吧,不该来吧?”挞西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愈发笑得厉害了。
呼延吉措不响,愣愣地望着稚娟的帐篷发呆。
她怎么会肿得这样厉害呢?脸、手、腿、脚,都肿了,看样子,病得不轻啊。她不肯说原因,难道,真是是冷宫寒湿?是啊,她去之前,还好好的,可是,现在,看着就叫人心疼……
当年和亲的路上,她的脚就受过伤,当时路上还淋了雨,大夫说要注意保暖,不然就容易变成风湿老病。
他该记得的,怎么就忘了呢?把她丢在又湿又冷的冷宫,看见她受病痛的折磨。
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他忽然,不想再让她回中原,因为,他太不放心她。
他抬头望向天幕,心事浓重。
回想起,她总是避开他,从不肯正面对他,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浮肿的脸,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衰败的容颜暴露在他面前,毁灭她在他心目中美好的形象,这个他是想得到的,可是,她为什么总是拿狐裘遮掩着身子……
她到底,想掩饰什么?
等等——
他眉间一凛,眼前忽然一亮!
疾步上前,再次将稚娟的帐篷帘子一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