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么?”谢大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他睁开眼,用力点点头,然后羞涩地摸了摸脑袋,憨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谢大人欣慰地笑了。
他跳起来,得意忘形地搂住谢大人:“谢谢叔父!”
眼角余光,又无意瞥过梨容,只见她默然地站在墙角,望着这一幕,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是黯然,更多的是失落,还有淡淡的忧伤。
他在心里窃笑,谢梨容,你吃醋了不是?你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也有吃醋的时候?!
谢大人拉着若愚,缓缓地穿过梨园小道,园子中央,是一座二层的小楼阁,古朴浑厚又不失典雅,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小楼,端详了一阵,才啧啧地赞道:“听风而坐,暗香浮动,好一处世外桃源啊!”
只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他扭头过去,朝向白颜:“你笑什么?”
白颜只是不答,抬手一指,若愚顺着望过去,小楼正中,挂着的一块匾,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听香楼”。
当下,他不由得会心一笑:“香字倒是与这园子里的景合宜,却又显得俗气了些,偏偏安上这个听字,却有了别致的效果。要是常人,多数可能会用品字,可这个题名的人,却用上了一个听字,真是独具匠心,妙不可言啊。”
“可算是找了知音了。”谢大人笑道。
“原来是叔父的题名。”若愚不好意思地说:“我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那可不是我,”谢大人大笑道:“是梨容的手笔。”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复又看一眼匾额,“听香楼”是梨容的题名?用听字却也与她的性格匹配,可这行云流水的笔迹,洒脱豪放,却不似她的风格,她应该,是中规中矩的才对呀。
“走吧,进去看看,别光顾着愣在这里。”谢夫人推推他,他才如梦初醒。
“楼是小了点,只有两间,下面用做书房,上面用做卧室,如果你不嫌弃,”谢大人将手比划着,在听香楼里一环,对若愚说:“这里以后就归你了——”
他兴奋得跳起来:“好!好!”
“还有,”谢大人伸手指指壁橱:“那些书,也都归你了。”
“都归我了?”他有些难以相信,那么多的书,整整一面墙啊——
“梨容,”谢大人又转向女儿:“如果你以后想看什么书,可以找若愚借。”
若愚望着梨容嘻嘻一笑,梨容显然,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将眼光避开了去,好象在刻意逃避什么。
谢大人一行,将若愚安顿好,就领着陈夫人去前院客房了。
第二天一大早,若愚是在听香楼二楼温软的被榻上,被群鸟的啼叫唤醒。驱赶了疲倦和饥饿,他的全身,充满了力量,并且感觉轻快。从床上一跃而起,大跨几步,以夸张的姿势扬起双臂,推开窗户——
清晨的梨园,带给他的,是于昨日黄昏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触目所及,都是梨树、梨花,他兴冲冲地推开了所有的窗户,每一个窗户里的景色都是如此雷同,他惊异地发现,如果把梨园比做一块铜板,那听香楼,就是铜板中央的那个孔,四周,无一例外地都被梨花包围,而他,此刻正置身于梨花的海洋,被雪白淹没。
冉冉的朝阳,绯红的云霞,纯净的天幕蓝得高远,绿莹莹的梨园就象一块翡翠,密集的梨花如同白玉,将枝头压低,更有空间容纳不下的,已经入侵了他的领地——听香楼。雪白的梨花,满园的铺天盖地,正以淡雅的美伦美奂,摄人心魄,他在宁静的香氛里陶醉,再一次迷失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用这样一种方式,从这个美丽的梨园开始,他也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雪白的梨花,在他的生命里,永远都不会消失,将成为永久的烙印,左右他一生的爱恨,一生的追求。他将来的命运,全然不是他和父亲、甚至是叔父谢大人所期望的那样,固然是从一片雪白中走入耀目的辉煌,却完全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想。
“少爷,您起床了。”白颜端了水盆进来:“洗洗吧,大家都在前院等您用早餐。”
他将水扑在脸上,感觉到温度正好,轻轻一笑,白颜丫头,很是细心呢。他微微侧头,看见白颜在熟练地整理床铺,又将他昨夜甩在床上的物件一一拾掇起来,放回原处,忍不住问道:“你好象对这里很熟悉啊?”
“当然,”白颜头也没抬:“除了昨晚,我每天都在听香楼里呆着的。”
他奇怪地望过来。
“这里以前是小姐住的地方,昨天老爷决定将这里留给你住,小姐才搬走。”白颜随口说道:“我是小姐的贴身丫环,不在这里呆着还敢到处闲逛?!”
他一怔,手帕从手里滑落,掉入铜盆中,溅起的水,洒落在地上。
原来,在他这个外来客没有入侵之前,这里,美丽的梨园,雅致的小楼,是梨容的领地。任谁,都会喜欢这里,对于她来说,也许不仅仅是喜欢,更是深爱罢,毕竟,“听香楼”三个字,还出自她的手笔,能这么用心,想必她对梨园和小楼的感情,非同一般。怪不得,当听到叔父要把梨园拨给他时,她会出现那样一副神情,她是心有不甘,却又碍于父亲的权威,对父亲的决定无可奈何。
忽然之间,他觉得她有些可怜,在自己的家里,作为独生女儿,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就连自己最喜欢的住处,也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说没了便没了。他想到自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家境虽然一般,在家里,他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何曾受过梨容这样的委屈。
她在瞧不起他的同时,肯定会因为横刀夺爱更加恨他了吧。这个梁子,无疑是结下了,这个仇家,以后再也回避不了了。若愚这么想着,心情沉重起来。
“少爷,洗完了么?可以走了么?”白颜已经在催促了。
“走吧。”他直起腰,走了出去。
“白颜,你什么时候到府里来的?”路上,他随口问。
“五岁。”
“那么小,你家里舍得让你出来做丫环?”他好奇地问。
白颜低沉了声音道:“我没有家人。我很小就被卖到了妓院,那天,妈妈追着打我到了街上,被小姐看见了,她求夫人把我买下,做了她的贴身丫环。”
“哦,那你的名字,也是小姐起的了?”他问。
她点头。
“为什么要叫白颜呢?这可不象个丫环的名字,”他逗她:“应该叫春花、秋月什么的,或者叫梨花,也行。”
“去你的,土死了。”她不屑道:“小姐是梨花的容颜,梨花的容颜不是白色的么?我是她的贴身丫环,当然是叫白颜啦。”
“那你进府的时候,小姐多大?”他见她恼了,赶快岔开。
“小姐大我两岁。”白颜调皮地偏过头来,笑着拖长了声音:“我的少爷,你查户籍啊,还有什么要问的呢?”
“梨园……”他刚一张口,就被白颜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梨园原本是隔壁李家的后园子,因为李家要搬去新宅子,就变卖隔壁老宅。之前夫人就一直心仪他们家的梨园,正好买下,与我们府里连起来。也就是在买下园子的那一年,看了很多大夫都说不能生育的夫人怀上了小姐。第二年春上,那一天,下了一场很大很透的春雨,雨后,梨花盛开,清香扑鼻,小姐就出生了,听说生下来时,就很漂亮,雪白粉嫩就象一朵梨花。所以,老爷给小姐取名梨容,就是雨后梨花的容颜。”
白颜说:“小姐自打生下来,就住在梨园,就是因为你来了,她就被赶出来了。”
“怎么这么说呢,又不是我强住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梨园是她的住处啊。”他也委屈。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老爷和夫人怎么那么看重你,”白颜对他翻了个白眼,为小姐不平:“原来还不觉得,你一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小姐的地位还不如你。梨园归了你,那些书也归了你,小姐昨夜一宿没睡呢。”
“她肯定是在想怎么报复我。”若愚吐了吐舌头。
“切!”白颜哼一声:“小姐没那闲功夫。”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猜她是心里难过。”
他点头道:“要不,我跟叔父说,把梨园还给她?”
“新鲜!”白颜说:“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敢违逆老爷的意思。”她瞥他一眼,轻声道:“不过,老爷对你,可是另眼相看。”
他呵呵一笑,又象想起了什么:“照你说的,小姐得来不易,你家老爷和夫人应该很疼爱她才对呀。”
“你说什么?”白颜瞪圆了眼睛:“你觉得老爷和夫人不疼爱小姐么?”
若愚指指梨园,又指指自己,耸耸肩。
白颜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正因为疼爱小姐,所以才更加严格地要求她。”白颜解释说:“老爷为人是很严肃的,夫人虽然温和,却对品行要求甚严,正因为只有小姐一个女儿,怕她恃宠而骄,所以一贯对她严格,有时候,连我们做下人的,都觉得是苛求了。”
“那你们小姐,岂不是很可怜?”他笑起来。
“可以这么说,”白颜点点头,叹道:“她是小姐呢,还必须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作画弹琴,所有的功课一样不少,比你们这些当少爷的,还累呢。”
“怪不得你们家小姐那么挑剔,原来是因为你家老爷和夫人都是精致而追求完美的人啊。”他砸舌。
“挑剔?!”白颜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种奇怪的印象从哪里来的?”
他不服气地说:“难道不是,你看她那冰冷的眼神石头一样的脸,怎么都给人一种为人挑剔的感觉。”
白颜怔了一下,忽然点头道:“是了,其实,小姐做事是要求很高的,她自己还经常说,如果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还不如不做。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也算挑剔?”
“她也是这样要求你的吧?”他嘻嘻地笑了:“你可惨了,我对你,深表同情啊。”
“你错了——”白颜再一次拖长了声音道:“小姐从来不责怪下人的——”
“鬼才信!”他扮个鬼脸。
白颜也回敬他一个鬼脸:“骗你是小狗!”
“咦——”他忽然用手指着白颜的脸叫了一声。
白颜紧张起来:“怎么了?”
他用手托住下巴,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白颜的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这颗痣,生得好特别啊,象……”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说吧。”她做出一副不管他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拼死接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象,媒婆。”
“是了,别提了,”白颜有些沮丧地一摆手:“那和尚就是说我这颗痣,生得不是地方。”
这下,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连连追问:“什么和尚?他说了什么?”
白颜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注视着长长的回廊,陷入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