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5年的内地,人人都在贪求高速发展,无不垂涎于各种新闻媒体对于合资的大肆渲染。那是个以引进外资为奇功,以结交外商为荣耀的畸形年月。自上而下莫不如此,都沉浸在纷纷扰扰的合资之中,没人顾得上合资的真假,只管往脸上大肆“贴金”,捞取当时最大的政治资本。
对于神秘俄国人本来疑窦丛生,不值得花费精力,而杨域平才与人家接触了一次,就跟胡青、米喜三一样,像种了邪似的,忘了自己辛辛苦苦搞皮衣厂技改的战绩,忘了爱县县委书记扩大技改规模、投资1000万元的美意,转而对所谓的“外商”探求到底,干起舍本逐末的勾当。
时间到了95年那个酷热的七月天里,合资谈判进行了三个多月了,到了最后决断的关键时刻。上上下下都希望合资成功,给自己的政治生命增添一抹亮色,然而又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决策失误的角色。由于杨域平坚持“探求”,与俄方有了许多深层次接触,这个最后决断,上下都想让杨域平能够拿出个基本判断。在这个当口,杨域平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连三天呆坐在仁县家里,心里很空很不是滋味,但又理不清头绪,显得非常烦躁。
这三天,爱县商业局水局长水西部给杨域平打了七八个电话,问下了决心没有,说是局里、厂里只等杨域平一句话,马上就可以与华先生敲定签正式合资文件的日程了,水局长说:“县里主要领导也一直在盼望那一辉煌的时刻呢”。
杨域平问水局长:“县委老一是什么态度?”
水西部说:“书记当然希望合资成功了,那样就可以省去县里的1000万投资,好派作别的用场”。
这几天杨域平烟抽了两条了,将眉头拧出了血斑,这一句事关全厂前途命运的话,事关自己前途命运的话,不知道梗在哪里,始终难以放心地说出口。
胡青刚从杨域平家离开,又打来电话:“除了魏南外,全厂都同意了,就等老弟了。不管怎么说,全县都知道我们要合资了,你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最好是能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老弟,你根据了解的情况,觉得真不行的话,把理由拿出来,我们开会重新考虑,咱们自立更生也是不可怕的”。
杨域平对于水西部局长的催促倒没什么,对于胡青的这些话显得不耐烦,不紧不慢地在电话里重复那句话,“你是老一,还是你下决心吧”。
“老弟,你不是不知道,我说了不行啊,对方非等你亲口说呀”,胡青很是焦躁。
放下电话,杨域平又一遍回味着近三个月九次对俄方的考验。九场考验,不但没有抓住一点儿破绽,反而让人家的真实越来越有目共睹了,人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在杨域平看来,这越发增加了更多的不踏实,原因在哪呢?
辛辛苦苦,从一点一滴干到如今的规模,搞技改的一幕幕历历在目,自己年纪轻轻,不知道白了多少头发,腿都跑细了,舍了“老”命拼出来的现状,万一被骗子一通杵弄,最后鸡飞蛋打,将来仅仅不甘心就完了?!没那么轻松吧。所以,将一个亲生的未成熟的孩子,轻易交给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让人家去决定孩子的道路,是任何人心里都不落地儿的事,任凭那个人多么的难以挑剔。
这不,谈判结果,人家投资51%,爱县厂的资本总额只允许占49%。对方说,无论你的49%是多少资本,他们也要占到51%。这等于即将拱手让出生死大权!爱县厂不是没有自立更生的机会,只因谈判这么火热,闹得沸沸扬扬,县委书记那边也是乐得节省1000万,要转而规划别的事情了。
局势发展到现在,真是王八放到砧板——干挨呀!胡青说是放弃合资也没什么,到了现在真要放弃,岂不是成了上上下下的笑柄吗。背水一战,看来唯有走合资一途了。
合资意向达成之前,按照爱县皮衣厂决策会议的部署,胡青每天上梦湖宾馆,都叫上杨域平同去。由于皮衣巨大的利润空间吸引了对方,很快展开了谈判。
那天,俄方介绍了他们公司的规模、成就和宏大气势之后,双方相谈较欢。胡青趁机邀请对方共进午餐,华先生首次这么欣然地接受宴请,席间杨域平、米喜三、皇甫真作陪。双方已经比较熟悉了,也都有了合作的初步意向,因此气氛融洽,饮酒、吃菜、品茶、抽烟、聊天,十分欢畅。趁着对方的兴致,杨域平提出了一个常识性问题:
“华总……”
此时按对方的介绍,华先生乃俄罗斯良全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真名华公良,因而谈判双方都称其为华总。
杨域平放下筷子,给华公良递了一只自己爱抽的雪茄,华公良只顾得吃饭,接了雪茄,又给了杨域平,指一指面前的盒装香烟,摆摆手,示意吃不消雪茄。杨域平对他说:“华总,按一般惯例,你正式与我们签署意向书之前,要提供贵公司法人代表的委托书噢,早准备好了吧。”
“啥?!啥委托书?”华公良竟一脸茫然,嘴里含着的一块肉忘了下咽。
在座的胡青、米喜三、皇甫真对杨域平的这个问题也很陌生,竟疑惑不解。杨域平很是痛楚,心想:对方连这个都不懂,极有可能是一场骗局,现在倒好像自己在画蛇添足,碍手碍脚。
对于如此常识性问题,还需要耐心解释,这是杨域平始料未及的。他象一个教师似的,对中俄双方的谈判人员讲解法人委托书的作用和来历。法人委托书是企业非主要成员出外干事的资格证明,是法人代表签署的重要文件。法人代表就是营业执照上面登记的那个人,他委托你出去干什么事情,要出具的书面证明,一般都是法人代表亲笔书写、签名的。
众人一时恍然大悟,皇甫真放下筷子,点燃一支香烟,甩了甩手:“那个东西没有也行,人家小刘就是证明了”。
小刘,职业女性,单名一个馨字,华公良的秘书,俄语的说写功夫很好,此时就坐在旁边。但见此女:
脸上稍有两块不大的疤痕,左脸一块,右额一块。脸稍长,眼稍小,显得没有非常的姿色,但双眼里透着异常精明、机警。身材不高不抵,大约一米六多,三围错落有致,富于青春活力。胖瘦适中,皮肤白皙,讲话温文尔雅。很善打扮,不失高校学子风度。脸上如果没有两块疤,还是满诱人的。刘馨看着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其实已24岁了,为良全公司的发展出过许多好点子。
华公良一本正经又很轻松地说:“不就是一个证明吗?明天让房董传真过来好了。”
“公章和房董的亲笔签名都要有,便于我们跟上级汇报。”夏侯敏补充了一句。
这么一件小事,饮宴之后,杨域平再三催促,华先生竟过了十几个“明天”,才拿出了一份俄文委托书的传真件,上面全是俄文,爱县厂里没人能够看懂,然后人家又收起来了。杨域平说是要复印一份,华公良不让,认为都看过了,不放心就算了,双方就不要继续谈了。胡青、皇甫真知道后,认为杨域平做得不对,埋怨了一通。魏南知道后,分析到:这中间会有什么蹊跷呢?既然委托华公良来国内谈判投资,为什么不用中文?这份委托书是不是伪造的呢?杨域平不甘心失败,没有停止“探求”,继续帮助胡青与华公良谈判和周旋。
又一次聚餐,胡青、杨域平、夏侯敏与对方的华公良、刘馨五人在场。双方已经签署了合资意向书,现在得交情已经更进一步。餐桌上,杨域平低下头,要胡青邀请对方当家人露面。
胡青旋即冲华公良微微一笑,给华公良递了一支纸烟,带着十二分的诚意:“华总,据小刘讲,你们房董仅28岁,风流倜傥得很,这签署正式协议的许多文件也都齐备了,省、市外经贸委都审核了,房董也该来一下,让我们一睹风采呀。”
“华总已几次电话催了,房董处理一下两件棘手的事就过来。”刘馨那不太漂亮的脸因了她的机敏和才干,使人对这个女子颇有好感。
“越快越好啊,全县上下都在关注我们的事”,杨域平趁热打铁。
“很快的,五天左右吧。”华公良略一考虑,开出了时间。
这件事又推了三个五天才办到,但终是办到了。房董事长来了,刘馨随时给夏侯敏通了电话,消息很快在爱县皮革制品总厂传开了,爱县商业局也迅速得到了消息。这个消息如同给人们打了一剂强心针,给了大家更多的确信。局长水西部当天就向主管县长作了汇报,并由胡青带路,亲自到梦湖拜访。
房全元,28岁,俄罗斯良全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身材高大,约有一米八八。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瓜子型。大眼儿双眼皮,架一副白金框眼睛,说是稍微近视。鼻直口方,鼻孔里老喷着高贵的烟雾。穿了名贵的皮鞋,西服领带,风度翩翩。翘着二郎腿,双手四个戒指,都是黄金镶宝石的品位,十分惹眼。刘馨对之奉若神明,在房全元下榻的房间里跑前跑后,深恐伺候不周。华公良扫除了往日的大家作派,一脸恭敬,正襟危坐。这使爱县一行人不由得也挺直脖子和腰杆陪坐着。
水西部有俄文功底,他早年曾跟随苏联专家在厂矿干过技术,到梦湖宾馆与房全元见面之前,他温习了俄文,怕是要派上用场。
房全元果然不同凡响,在刘馨和胡青介绍了双方成员之后,他用俄语同爱县局、厂一把手握手寒暄,刘馨一一作了翻译。之后,房全元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护照、执照等,交给水西部局长、胡青厂长看了。
水西部表示了友好的欢迎,简单介绍了爱县经济状况,人文环境及商业局的简况,并说明了皮衣加工的利润空间,房全元也简单说明了自己对于皮衣加工的兴趣。双方简单接触后,刘馨说:“房懂一路颠簸,十分疲乏,是不是让房董休息一天?改天有的是谈话时间。”
水西部、胡青告辞,兴冲冲回到厂里,几个副厂长及主要中层干部不约而同来到胡青办公室,与水局长一一寒暄。水西部说:“他们公司的经营范围挺宽,注册资金不少,我将俄罗斯卢布跟美元换算了一下,合420多万美元”。胡青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介绍了房全元的气质、风度。杨域平被感染着,基本打消了此前的种种顾虑。魏南听了后,也兴奋了起来。米喜三、皇甫真等一干人等更是喜不自胜,看来,对方的确是正牌的俄国公司,大家树立了充分的信心。
水西部走后,魏南与杨域平在私下碰头,提出了一个疑问:“既然是正规公司,那么华公良作为堂堂良全公司总经理,连法人委托书都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域平也提出了一个问题:“良全公司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要扎入一个小县城搞投资,不说融资困难,单说将来皮衣要销往俄罗斯,需要空运,而距离爱县最近的国际机场在新郑,这大老远,先要公路运输到新郑,折腾来折腾去,要增加不小成本。他们到大都市寻求机会不是更有发展前途吗?”
魏南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二人商议,找机会由杨域平向房全元当面讨教一下。
此后一连数日,都由胡青带了副手去陪房全元,早餐、午餐、晚餐则专门由米喜三安排,一直没有杨域平单独向房全元讨教的机会。然而机会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