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茶盏碰碰撞的声音,永璘的声音问:“娘娘醒了么?”“奴婢刚进去看过,娘娘睡的觉着呢。”一个宫女道:“奴婢这便去请醒娘娘!”“不,不用了,让她多睡会儿,”永璘叹了口气,道:“朕就在这儿理事。”“皇上要不要先见了大臣再批折子?”李大用的声音:“天下雨,他们已进来有一会儿了。”“叫吧,”永璘道:“一个一个地进来,其他人先在偏殿候着,叫他们轻点儿声,别吵醒了皇后。”李大用道:“是。”轻声出去传人。
不多时,有人轻轻走进来。永璘压低了声音问事情,他知道的还真不少,往往问得人家答不上来,他倒也不大责备,只叫人去查了后明儿再回话。
问到最后一个大臣说完了,那人却不走,只道:“臣有一不情之请,望皇上准话臣母入宫探望娘娘。”永璘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事儿,你跟萧子治已多次上书求朕答应,朕不是不肯,娘娘如今的情形只怕三郎回去也跟你们说了,她连宫中的事都不大记得了,朕有几次试探着问她家里的事儿,她一点也没印象,朕怕她到时露出什么马脚来,让老夫人伤心。”那人道:“臣等已缓缓告之家母,说娘娘大病了一场,记性儿有点不大好了,家母极明事理的,断不会深究。她久未见娘娘,只想看娘娘一面,并没有别的意思。”永璘再次沉默,那人道:“臣本不该过问皇上家事,但涉及娘娘,臣要冒死谏一本,娘娘如今对皇上冷淡,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应多多宠幸其他娘娘,勿为了皇后之故而延误子嗣,更冷落了后宫其他嫔妃。”永璘从鼻子中笑出几声,道:“娘娘是你家的人,你这么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朕不怪你,萧珩自进宫后,也跟了朕六年了,朕与她的事儿三郎最清楚,如今娘娘病了,很多人劝朕另加宠幸,由得娘娘去吧。更有人劝朕废后另立,你觉得朕该不该废后?”那人自是不敢回答。
在寂静的沉默之后,永璘道:“娘娘数次与朕争吵,顶撞于朕,更多次违抗朕的旨意,她服毒自尽,在宫外待了一年多,这里头每一条罪都够朕诛她九族的,你以为朕没想过要杀她?朕情不能杀她一百次,以泄心头之恨!”“臣——死罪!”那人道,声音颤抖,显是又惊又怕:“请皇上宽恕娘娘,臣——愿代娘娘受诛!”“萧大人不想问问朕为何没杀皇后?”永璘声音冰冷。“臣——不敢问!”那人道。永璘哼了一声,道:“你不敢问,朕也要告诉你,免得在劝朕废后的人中再添你一个萧家的人!”那人自不敢接口。
永璘的声音在雨中清晰而低沉:“朕自五岁丧母,十一岁父皇薨逝,朕是在皇祖母宫中长大的,这些事所有人都知道。”顿了顿后,他接着道:“即位后,宫中由皇太后执掌,人人都晓得朕诛三老,杀邹良义,接掌皇权,然后征西域,兴文治,抚四夷,可是有谁知道朕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朕在皇太后归天之前,日夜担心的就是朕什么时候会被人不知不觉地杀死在这后宫之中!”原来还有人想杀他,听他的口气,这个人竟是已故去的皇太后!她又为什么要杀皇帝?“朕早先的嫔妃都是皇太后跟太妃们选取的,朕之所以咬紧牙关不立后,便是怕朕哪一天早上再也起不来去上朝!”这话说的很浅白了,后宫有人想废帝另立。“朕选萧珩,不惜易装微服出宫,不惜让她入宫后冷了她半年多,就是为了查看她的心性,更为了查探她是否已成为后宫某些人的傀儡。幸好,她没朕失望,她恬淡处世,宠辱不惊,与后宫谁都淡淡的,不过多交往,后来更为了王天授触柱,朕便断定她并无背景。”他缓缓道:“朕这才纳了她,将她升为贵人,后来朕渐渐发现,她对朕确是真心的,她不在意荣宠,不在意财帛,也不在意权位,她在意的唯有朕的情意,朕喜她亦喜,朕忧她亦忧,她想着方儿让朕开心,甚至因此开罪了后宫,被关入禁室。而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首先想到的还是朕的安危,这样的人,不值得朕去宠爱怜惜么?别说她花容月貌,慧质兰心,性情温顺,多才多艺,禀公持正,敬上爱下,就算她丑如无盐,不识一字,言语粗鄙,举止失态,朕也要定了她!”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地提高,压住了窗外的雨声:“民间每常言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朕有稚奴这样的知己,这一生便没白活!她屡次冒犯于朕,做了许多嫔妃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朕也为她做过许多对其他人其他嫔妃不曾做过的事情,只因朕明白,她做这些皆是出于对朕的爱恋,她甚至没想过跟朕要一点点的回报,她做只因她喜欢朕,喜欢看到朕的笑颜,喜欢朕过的安心,所以她就要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朕,要让朕一生都快乐,因而她才快乐,萧大人,世间是否有一个女子也如此般对你么?你妻子会吗?”那人低低道:“臣妻不敌娘娘之万一!”说话间语带哽咽。“稚奴入宫六年,从一个小小的选侍擢升至皇后,有人说她擅长内媚,有人说她善于揣测君心,有人说她工于心计,甚至有人说她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大恶似善,即或如此,朕是什么样的人?朕与她朝夕相处,难道朕也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吗?”他这么说,又有谁敢说皇后半个不字?攻击诽谤皇后即意味着怀疑皇上,谁又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来怀疑皇上?“稚奴柔弱胆小,连打雷声都能把她吓哭,很多人便以为是朕一力在保护着她,支撑着她,维持着她,朕原以为也是这样的,直到她服毒之后,朕才忽然之间明白:其实是她一直在保护着朕,支持着朕,维护着朕,她走了,带走了一切,这宫中变得这般冷清可怕,这般孤独无依,这般阴森冷酷,朕才忽然之间明白:原来是朕一直在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