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天涯寂寞古今同
郑雪竹与龙星儿离开涿州,赶在赐婚队伍前十里远近,一路南下,所行俱是平坦官道,却也是一身轻松。然景云公主身边多有宫娥彩女、太监杂役,更兼公主玉体娇贵,难耐风尘劳顿之苦,因此赐婚队伍脚程极慢,一日所行不足百里,眼看离京已一月有余,时令亦渐渐由夏转秋,才不过行至中州地界,尚未走过全程的一半。
一路之上,郑雪竹也曾大着胆子,数次偷往赐婚队伍****探,却从未见过景云公主的真实形容,亦未听到过她的半句言语,一则是因宗瑾日日寸步不离地护卫在旁,令他心存忌惮,不敢过于接近;二则却是景云公主日常深居简出,白日行路时,马车门窗均以重帘密帏遮掩得不露一丝缝隙,即便是正午最为酷热之时,亦从不肯将幛幔启开一线,晚间到宿处下车歇息前,亦须得由十几名随行宫女预先拉起罗幛,在马车至房门间拦挡出一条密不透风的通道,方可出车经由两幅罗幛间的通道入室安歇,次日早间登车上路,仍然由罗障遮挡入车,外人却是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无从得见。
这日赐婚队伍行过南阳,却转了一个弯向西南而行,竟是取道湖北、四川一线入滇。此处已属伏牛山麓,山势险峻,行程艰难,自此时起,路上坦途渐少,险径却是一日多过一日。然而宗瑾等久历江湖的大内高手均心知肚明,伏牛山的险径不过是一个开端,待得队伍进入四川,踏上自古相传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才真正是举步维艰了。
宗瑾等身有武功之人固是不将脚下险途放在心上,景云公主与一众随行宫女、太监却已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如何经历过这等风尘跋涉?初时在平川坦途上行走,虽然劳累,却还能勉强忍受,此际须得穿山越岭,餐风浴日不算,更无法适应的是路上城镇驿站渐稀,有时寻不到驿站安顿,便只有去客栈投宿。若是城中的大客栈倒也罢了,有些荒村野店因陋就简,脏乱不堪,却委实令人难以忍受。
郑雪竹与赐婚队伍毗邻而行,一路上的种种苦头,自也随着也吃了不少,龙星儿的体力韧性尚不及他,此时更加难耐。但二人经历过几番风波,几场离合,早已悟出了缘份的珍贵,对这一段相聚相伴的时光便倍加珍惜,自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甚至暗暗希望,这段艰难却温馨的行程永远不要走到尽头。
这一日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看看已到了河南、湖北、陕西交界。郑雪竹正拉着龙星儿匆匆前行,忽地轻呼一声,面色一端,停下了脚步。
龙星儿见他形容举止有异,情知有变,心下不由一凛,忙随之驻足,转头问道:“雪竹,出了什么事情?”
郑雪竹展目向四周环视一眼,沉声道:“不错,便是此处,确是个动手的好所在!”
龙星儿悚然一惊,道:“雪竹,莫非我们这便要……”
郑雪竹点头道:“星儿,你却看看前边那株古柏枝干,是否见到了什么东西。”言罢,扬手向前方遥遥一指。
龙星儿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但见面前十余丈外,一株古柏枝干如戟,直刺入云,翠叶如针,随风轻动,端地雄奇优美兼备。而在古柏树干距地三尺之处,竟赫然嵌着两粒石子:左边是一粒圆形的红石,右边则是一粒半圆形的白石。两粒石子都只有指甲般大,在十余丈之外原不易发觉,但龙星儿武功高明,目力远胜常人,又得郑雪竹出言指点,一瞥之下,便窥得了端倪,暗思道:“这两粒石子嵌在一处,恰似一轮红日,一弯眉月,莫非便是他郑氏的联络暗号?”
郑雪竹在旁察看龙星儿的面色,见她目光闪动,神态变幻,已知她心中所想,遂轻笑道:“不错,这两粒石子意为日月同明,正是众家部属留给我的暗号,表示他们将在此地十里之内同我会合,以谋大事。星儿,劫夺景云公主时机已到,最迟不会超过明晚,你心中切要作好准备!”
龙星儿对这一日的到来虽早有预料,但陡听得郑雪竹这等言语,身体还是禁不住微微一颤,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掌猛然攫住了她的心脏一般。
郑雪竹见她如此紧张,禁不住微微一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转身行至古柏之前,运指一弹,将两粒石子连同一小片树皮一并抹去,回头唤道:“星儿,我们不必再迁延行程,还是速速赶路,预先寻到宿处潜伏准备。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便已有了三分胜算!”
龙星儿但觉一阵温热的气息随着郑雪竹的两下轻击,徐徐从自己的肩头渗入体内,霎时间便传遍了五脏六腑,忐忑不安的心境也渐渐平定下来。一时间惧意全消,信心大增,转头向郑雪竹粲然一笑,举步赶上,同他并肩向前疾行而去。
二人施展轻功一轮飞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便已奔出了五十余里。但见前方道路转折之处,山势渐渐开阔,疏疏朗朗的林木之后,竟有一缕灰白色的轻烟袅袅淡淡地升起,渐渐飘散远逝,融入高天微云之间,了无痕迹。
郑雪竹驻足凝望良久,方颔首道:“是了,应该便是此处。星儿,自此刻起,你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应倍加留意,处处小心。切不可贪功疏忽,露了破绽,为敌所乘,自寻败绩!”
龙星儿见他面色凝重,不禁亦有几分担心起来。当下略点一点头,同郑雪竹一并屏息凝神,向前方林中蹑足掩去。
这片疏林占地并不甚广,只有二亩见方,其间零零落落地生着些榆柳桑槐等杂树。此时已是秋凉时节,木叶微见凋零,西风起处,纷纷飘坠,更增萧瑟冷寂之意。
郑雪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思道:“昔日杜工部曾有诗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处距大江尚远,浪涛逝水自是无从目睹,但前一句却是着实应景。可见古今寂寞之意,原本相通……”
正沉浸在种种遥远的思绪当中,忽闻身边龙星儿轻呼一声:“雪竹,此处有家客栈!”
郑雪竹瞿然惊觉,展目向前方望去,果然见到林外约百步之处的空地上,竟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依山而建。仿佛一名与世无争的隐者,僻居静处于空山之间,遗尘独立,恬淡无为,直至在岁月中渐渐老去,并无一人知道他何时来到此处,更无人知道他将于何时化为尘土,悄然弃世。此时正是午后光景,浅浅淡淡的秋阳,带着一抹微微的暖意,自对面远山之外斜斜映照过来,在院落深处投下缕缕光影,使本就冷寂的院落更显空旷寥落。
郑雪竹凝目细观时,却见这院落中共有二十余间房舍,皆为青砖黑瓦搭建,全无半点暖色,与外围麻石粗粗砌就的院墙倒也相配,显得极为简陋破败。房舍的窗棂檐宇俱已陈旧腐朽,油漆剥脱,庭前房后的铺地方砖亦破碎多处,缝隙中早生出了丛丛青草。而在杂木钉成的栅栏院门上方,竟赫然飘扬着一面早已褪色的布旗,旗上歪歪斜斜地书写着“平安客栈”四个红漆大字。
龙星儿轻笑道:“却不知是谁如此脑筋不灵,在这等荒山野岭中开什么‘平安客栈’。只怕一天到晚连鬼影子也见不到半个,平安倒是平安了,可一年到头又有几个客人上门?”
话犹未了,忽听一阵“的笃”、“的笃”之声自正中那间店房中传来,仿佛有人在用硬物敲击地面一般!
龙星儿一怔,忙住口向房门前望去。眼角余光在郑雪竹面上掠过,却见他双目灼灼,正自紧紧盯着正中的店房,好似其中有什么令他极为关切的东西。心中不由一惊,正欲开口探问,忽见门前黑影一闪,却是一人自房中缓步行出。
但见来人一身石青色粗布衣帽,手扶木杖,身材颇高,满面皱纹堆叠,已辨识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更猜想不到他年少时的本来面目,以及往日的种种经历。惟一可以确认的,便是他孤身一人,远离尘嚣,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空山旧舍之间,度过了无数沧桑岁月。
龙星儿见那老者的衣冠虽然敝旧,却还整洁干净,心中对他倒也无甚反感,一时间顾不得与郑雪竹说话,只管向那老者凝目望去。
那老者倚杖蹒跚而行,渐渐行至院门前一张磨盘搭成的石几旁,在一座青石墩充作的石凳上缓缓坐下,以手支颐,头颈微仰,双目遥注天际,亦不知在凝望思索着什么。只感他整个躯体宛若化成了一座石雕,与周遭的萧瑟天地、寥落空山、清寂庭院融为了一体,冷眼旁观着无尽岁月自身边匆匆流过,却不曾发出一声叹息。
老者于院落中独自静坐,郑雪竹与龙星儿伏在杂树林中窥视,双方均是不言不动,全无声息,仿佛连时间与空间都随之凝结了一般。
三人一个在明,两个在暗,静默对峙良久,日影已渐渐西移,仍无人稍有声音动作来打破这等沉寂。只余一片空山荒林与西风残阳冷然相对,令人感到阵阵萧索的寒意。
龙星儿终于有些忍受不住,向郑雪竹耳边低声道:“雪竹,我们却待何时现身进店?这老者年长体衰,如同风中之烛,又怕他作甚?若是他在这里坐上一百年,我们莫非也要等上他一生一世?”
郑雪竹正自凝望着那老者呆呆出神,闻得龙星儿这声低语,方瞿然惊觉,道:“不错,在此处枯守总不是办法。星儿,我们这便绕到客栈后墙外,避过那老者的耳目,潜入店房,隐藏踪迹,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待得时机一到,立即全力出手,管教一击成功!”
龙星儿笑道;“这老者已行将就木,我们何须忌他?欲避过他的耳目,以我们的轻功足以作到,又何必定要到后边跳墙?”
郑雪竹面色凝重,道:“星儿,此番我们要作的是一件震动天下,关系全局的重要之事,绝不容有半点差池,无论在哪一步上出了半点破绽纰漏,都可能会使我们前功尽弃。因此,越到这等紧要关头,我们越不可疏忽大意,自露行迹。须知动手起事之期若非今晚,定在明日,是成是败,往往便决定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
龙星儿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一时间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持异议,遂点头笑道:“好罢,你是聪明人,处处料得周详,想得谨慎,我听你的便是。”
二人既已作出一致决定,当下不再拖延,悄悄起身,借四周杂树枝叶的掩蔽,屏息蹑足,携手潜行,在林木间毫无声息地兜了半个圈子,终于如游鱼野鼠般溜到了“平安客栈”的后墙之下,选取一处那老者视线难及的方位,微一提气,纵身越入后院,就便闪入了一间最近的店房。
其时已是日近黄昏,天色渐晚。平安客栈地处群山环抱之间,残阳虽未落尽,却已被连山遮挡,再无一丝余晖投入客栈,于是整个院落便都显得暗沉沉地毫无生气。
郑雪竹与龙星儿所在的店房仅有十步见方,却摆了两张大床,一张圆几,因此格外显得拥挤不堪。而房间中能够通风透光的所在,除了向着后墙半开半掩的一扇木门,便只有对面那处长仅二尺,宽不足尺的破旧木窗,即使是在正午阳光最足之时,客房中的阴暗之意亦难尽除,此时自是愈加黑洞洞地一如地穴。房中之人倘不举火,欲看清彼此面目已属不易,若是在庭院中向客房遥望,必然更加毫无所获。
郑雪竹与龙星儿伏身客房窗下,透过窗隙向前庭望去。但见那老者依旧在原地凭几静坐,姿态较初时全无变化,似乎连指尖都未曾移动半分,仿佛已用这个姿态在此处等待遥望了千年万年,还要继续这样等待遥望千年万年一般。二人见此情形,不由不约而同地转头互望一眼,心中均暗思道:“他是否真的在等待着什么?他究竟还要在这里等上多久?”
正猜疑间,忽闻一阵车马行进的喧嚷之声由远而近,自来路上传至。郑雪竹内功精湛,耳力敏锐,甫闻得声响,便已判出人马尚在五里之外,自思道:“不错,该来的终于来了……”正在心中暗暗谋划下一步打算,却见庭中老者有如大梦初醒一般霍然惊起,倚杖离座,缓缓行出院门,向来路望去,自语道:“终于来了……”
老者这句自语既低且轻,龙星儿只见他口唇微动,未能听到他言语,郑雪竹却已隐隐听得,心中不知何故,竟自微微一震。
但闻车轮辘辘,马鸣嘶嘶,大队车马越行越近,终于到了平安客栈门前。队伍中旗幡飘扬,仆从如云,果然是景云公主的赐婚队伍,当先一人身着暗青箭衣,座下一匹铁鬃骏马,形容威武,气势不凡,正是护送景云公主下嫁云南的赐婚使:御前统领天雷手宗瑾。
宗瑾纵马进入平安客栈前院,翻身下马,回头向对面迎来的老者道:“掌柜的,速速收拾几处干净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要在此歇宿。”
那老者点头答应,道:“大人,小店的空闲客房还有许多,这许多人若是挤一挤,大约也可以住得下,这一点却不必担心。只不知大人们需要些什么饭菜?小店虽是山村野店,但……”
宗瑾笑道:“后边的弟兄们在外搭帐幕过夜,余下的人十间客房便已足够。其他的客房尚可将就,惟有公主的房间却万万马虎不得。虽说山村野店地方狭小,房舍简陋,仍须留出最好的客房给公主,不求华丽,只要舒适便可。至于饭菜却是不必店里准备,公主此次离京下嫁,身边原是带了御厨,禽肉果蔬也还齐备,锅灶杯盘亦无须劳动店家,待得御厨将晚饭整治奉上,少不得还要相请掌柜。”
但闻老者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径自转身入内去收拾客房。宗瑾望着他倚杖蹒跚而去的身影,却自略怔了片刻,方向门外朗声道:“方贤弟,你带御营众弟兄往前方道路险要处安扎。此处山深林密,夜里须要警醒,一举一动均得当心。”
队伍中有人应了一声,赫然便是那形貌粗豪的御前副统领断门刀方无畏。他素来对宗瑾言听计从,此刻既得了宗瑾之令,自是不敢有违,立时扬手一挥,当先纵马驰去。一众护从御林军兵也随他离远了。
龙星儿在窗前窥视良久,忽伏在郑雪竹耳边道:“这老头的声音当真难听得紧。”
郑雪竹隐身店房之中,全副精神都已放在宗瑾身上,对那老者的言行举止反不及先时一般留意。此时被龙星儿一语提醒,方记起他与宗瑾对话时的语音,果然低沉暗哑,难听之极。然而此前他轻声自语之时,虽因语音过于微细短促而令人难以辨识,但显然绝非这等粗嘎难闻的腔调。
此时一众大内侍卫、车马仆从已鱼贯进入客栈院内,半个时辰前还冷寂寥落的庭院,登时又热闹起来。皇家排场确是非凡,尽管是经了一番风尘跋涉后,身处这等破败简陋的荒山野店之中,整个队伍依然规整有序,从容不乱,处处透出雍容华贵,高雅堂皇的尊荣气派。
在数十名宫娥内监簇拥之下,一辆镂金镶玉的精巧香车缓缓驶入。拉车的四匹骏马均是耳立腿长,通体雪白,毫无一丝杂色,雄壮中又显得极为温驯可爱。香车的车门车窗均以绯红罗帏重重遮掩,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外人亦绝难透过帏幕看到车内情形,此时已是日落时分,院落中一片昏暗,旁人若想窥视,自是愈加无从得见。这便是景云公主所乘之车了。
宗瑾原在老者为景云公主准备的客房中查看检视,此际见景云公主的香车已入客栈,立时转身出房,向车前略一招手。那赶车的宫监驾技纯熟,见他招手示意,遂将香车驾至客房门前约十步之处,稳稳停住。早有四名宫娥手捧被褥垫枕、帘幕椅凳、面盆妆镜等什物,先行入房布置。
宗瑾缓步行至香车门前,躬身向车内询问了几句。此刻院中人声嘈杂,宗瑾与景云公主对话的语音又轻,郑雪竹身处极僻极远的角落,委实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见得宗瑾的面上隐隐浮出了喜色,连连点头答应。
郑雪竹与宗瑾相识日久,熟知他深藏不露的秉性,却不知究竟何事竟能令他喜怒形之于外。正自猜疑间,忽见宗瑾转头向一名侍卫朗声道:“胡兄弟,你速去吩咐御厨,在日常的饭食之外,加作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五道菜肴,为大家换换口味。烹饪时不必操之过急,但务求火候恰当,风味地道!”
宗瑾话音未落,房中郑雪竹已是“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倒将身边的龙星儿唬了一跳,惊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满面惊疑不定之色,沉声道:“星儿,你闯荡江湖日久,可知这菊花鲈鱼、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是何处的菜肴么?”
龙星儿笑道:“又是糟鱼糟肉,又是冬瓜盅,自然是长江以南一带的风味了。北地中原,又哪里有这些作菜的讲究?”
郑雪竹缓缓点头道:“不错,这些确是南方菜肴。若说得更确切一些,皆是福建的名菜!我们郑氏原籍闽南,如今虽迁居海岛,饮食起居习俗却还大致未改,每逢节庆饮宴,这几道菜总是少不了的。”
龙星儿又禁不住轻轻一笑,道:“雪竹,我明白了,是不是你离家日久,思念岛上的风土人情,故此听到这几道菜名,便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郑雪竹苦笑道:“倘若有你想得这般简单,却也好了。我只在担心,宗瑾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或是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否则,他为何早不早,迟不迟,偏偏在此时此地点了这几道闽菜?看方才他与景云公主说话的神情姿态,加这几道闽菜分明便是他的主张。他这样作,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敲山震虎,还是要扰我心神?……”
龙星儿一本正经地道:“你想知道原因么?我现在便可以回答你,宗瑾点了这几道闽菜,其中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自己想换换口味!试想,倘若他当真发现了我们的踪迹,猜到了我们的图谋,岂有不率先发难之理?他武功既较你我为高,又有这许多帮手在身边,同我们相争已是稳操胜券,何必迟迟不肯发动,留待夜长梦多?即便是退一步来讲,他担心一旦交起手来,可能会惊扰误伤了景云公主,故不肯操之过急,也只能暗中布置,以待突袭,又岂肯在明面上大打哑迷,有意打草惊蛇?”
这一番言语分析得头头是道,颇为有理,一时间竟说得郑雪竹无言以对,半晌方勉强笑道:“星儿,也许你说得对,事情的真相原本便是这样简单。我向来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今晚我却宁愿希望自己是错的……”
二人悄声谈论之时,景云公主的随行宫娥早在香车至客房间铺下一块红锦地毯,又拉起两幅红罗作为屏障,搀扶景云公主自罗障内下车步入客房后,便将房门紧紧掩上。
宗瑾调拨人手,在景云公主房间四周团团卫护,重重防守,确信布置停当,万无一失后,又略略交待了几句,方自缓缓踱了开去,行至院门前的石几旁坐下,恰恰与那店中老者面面相对。
众人忙碌喧闹间,不知不觉中黄昏已尽,夜色渐浓。一轮满月静静自天际升起,冷冷淡淡地将似水清辉洒落在天地之间,映得漫天星斗失色,地上的灯火也黯淡无光,更增高远孤寒之意。时值这等萧瑟秋夜,空山荒林之中,月色竟显得分外明朗皓洁。
宗瑾仰头向天际望去,对着明月痴痴沉默了半晌,忽幽幽叹道:“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中秋之日。回想起去年的中秋佳节,仿佛就在不远的过去,细细算来却已是一年。只可叹人生在世,奔走忙碌,稍不留意,时光便在身边水一般流过,无从挽回,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就这样匆匆逝去,人却还在红尘醉梦中惘然不知。待得蓦然醒觉,只怕早已是皱纹满面,白发盈头了!”
郑雪竹听得宗瑾这番自怜自伤的叹息,心底不由也生出了几分感伤之意,禁不住亦随着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暗思道:“宗瑾乃一介武夫,未必读过什么诗书,然他这番感慨却着实大有深意。古人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与宗瑾的言语可谓异曲同工。可见流光易逝,韶华难驻之叹,古往今来,尽是一般。便是我自己,于这件事上又几曾参透过?”
忽闻一个极嘶哑,极难听的声音道:“时光如电,岁月无情,枉自叹息,又能如何?”却是那坐在宗瑾对面,许久不言不动的老者骤然开口,言语虽然简短,却委实令人难以作答。
宗瑾将目光自天际缓缓收回,怃然道:“不错,即便是看清了这一层,却能如何?且问世间万事,人生种种,又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拥有,哪一件能够真正挽留?”
老者缓缓地道:“听大人如此口气,想必定是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终身遗憾抱恨,至今耿耿难解。”
宗瑾点了点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又有几人没有终身难忘的恨事,终身难解的遗憾?便是掌柜自己,不也是怀着满腹难言的伤痛,远离红尘是非,来到这人迹罕至的荒僻所在,遗世独居么?却不知在此处日久,难见外人,可否会感到寂寞呢?”
老者漠然道:“寂寞自然是一定的。但当初我既然选择了来到此处,便注定了要承受这种寂寞。刚来时确是不大习惯,若手上有事还要好些,空闲的时候确是难以忍受。后来,每到此时,我便来这庭前,坐在这石几旁仰首望天,细观日月星云的起落变化,聊作消遣。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人也就渐渐习惯了。”
宗瑾自语道:“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不错,天下寂寞,原是俱都如此……”
宗瑾与那老者的说话的声音均不甚大,院中又是一片繁忙嘈杂,一众侍卫仆役、宫娥内监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便是相距过远,耳力难及,并无人注意到二人的谈话。反是郑雪竹与龙星儿隐身暗处,旁观者清,将二人的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郑雪竹展目向宗瑾与老者望去,但见满月如冰轮,如玉镜,斜映天际,皎洁素淡的寒光投泻在院落当中,染得二人面上、衣上、手上俱仿佛笼上了一层轻霜,恍若身在出尘仙境。朦胧月色中,二人的影子浅浅淡淡地投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好似随时都要离开所附着的身体,与种种前尘往事一同随风飘逝一般。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却不约而同地向地上两条影子怔怔望去,抚今怀昔,均是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郑雪竹见到二人对影伤怀的神态,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凄凉与孤寂之感,低吟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龙星儿伏在郑雪竹身边,见他面色哀戚,语音凄婉,不觉悚然一惊,轻呼道:“雪竹,你怎么了?”
郑雪竹被龙星儿这一声呼叫唤起,仿佛从一个飘渺的梦境中骤然惊醒一般,抬袖拭拭颊上不知何时涌出的两滴泪水,强笑道:“没什么,触景伤情,思起了一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