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
沙氏兄弟的客房便在北边第二进,与赐婚队伍的住处相距最远,平西王府的众武士则占据了周围的十几间客房。此际三更已过,投宿诸人均已安歇,整个客栈都暗沉沉的,惟有沙氏兄弟房中尚燃着灯火,却不知他二人还有何等事情未曾料理。
郑雪竹蹑足潜行至沙氏兄弟房外,略一提气纵身,似一朵飞絮般掠上檐顶,伏下身形,透过瓦面缝隙向房内望去。
客房中的残旧木几上,一盏油灯光焰摇曳,将室内的情形映照得清清楚楚:沙海澄倚壁独坐,双眉深锁,神色阴沉;沙海山则来来回回地疾步在室内兜着圈子,亦不知往复了多少次,脚步却依然丝毫不缓,显见心中极为焦躁。他二人身上那两只长形木匣,此际已平置在几上,匣盖犹未开启。
蓦地,沙海山停住脚步,恨声道:“大哥,这样困守房中终不是办法!下一步当如何落棋,你我还应早作决断,是成是败,但凭天命,无论如何总胜过这般束手无策,坐失良机!”
沙海澄“哼”了一声道:“你可是要在今晚便发难么?须知你我方才已与宗瑾照过了面,他心机深沉,此刻看似对我们毫无敌意,实则定然在暗中安排人手防范。他的武功足以抵挡我们当中一人,更兼有这些大内高手和御前兵马相助,人多势众,我们只有三十余人,若贸然发动,定然讨不了好去,反而负了王爷所托。”
沙海山叹道:“原本以为赐婚队伍还需三日才可行至此地,只要我们寻处荒僻险要的所在,预先设好埋伏,定可将宗瑾一干人斩尽杀绝,景云公主必成王爷掌中之物。岂知他们的行程较我们预料的整整快了三日,我们尚在半路,便被列营守险的御林军发现,不得不与方无畏相见叙礼,此番又当面见过了宗瑾,令他们先自有了戒备,想要偷袭得手却是千难万难了!”
沙海澄横了沙海山一眼,道:“杀宗瑾,擒公主,嫁祸郑经,乃是王爷精心筹划的妙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如何困难,都应倾力而为,不可退缩。现下不过是与预料的情形有了一点判别,尚未到全盘皆输的地步,安可如此丧气,自乱军心?”
郑雪竹伏身瓦上,听得沙海澄的言语,心中不由一震:“沙氏兄弟果然来意不善,这桩一石二鸟的阴谋,有一半竟是冲着台湾而来。倘若被他们的毒计得逞,非但宗瑾不能保全性命,便是台湾也必是遗祸无穷……”思及此处,忽蓦然惊觉:“莫非我在内心深处,竟是在为宗瑾担心,不愿康熙仇恨台湾的么?”
复听沙海山道:“如今最关键的一点是,康熙对王爷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当日王爷的起事文书,是否当真落到了那黑衣小子手中,又被他们与宗瑾携带上京,交给了康熙?倘若能够确定此事,便可推知景云公主赐嫁的真正缘由,我们亦不必在此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对付宗瑾了!”
沙海澄笑道:“连王爷都无法断定的事情,我们又岂能参透?而今之策,惟有照最坏的打算行事。假设康熙已经知道王爷入主中原,夺取天下的图谋,他此番遣嫁景云公主,明是安抚王爷,实则必是故示信任,暂稳王爷之心,借机在王府中安插耳目,刺探虚实。而护送公主入滇的赐婚使,又是康熙最信任的宗瑾,大内第一个厉害人物,却是令人愈加怀疑康熙赐嫁公主的用心了!”
沙海山断然道:“不错,无毒不丈夫,休管康熙是否已知道王爷的图谋,遣嫁景云公主是好意笼络还是别有用心,我们只管照王爷的设计行事。除了景云公主务须生擒,囚入王府,作为他日王爷起兵时对付康熙的筹码,此外一个活口亦不可留下!事情作成后,只需在宗瑾等人的尸身旁故布疑阵,康熙自然会认定是台湾郑氏所为,将力量转向台湾,暂时放松王爷这一边,对王爷从容谋划,筹备起事极为有利!”
郑雪竹听得吴三桂的阴谋一桩桩自沙氏兄弟口中道出,禁不住脊背发冷,暗思道:“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父王近几番发兵攻陆,俱遭败绩,早息了恢复进取之心,只求据岛自守,海外称雄,岂知吴三桂老贼竟设下这等移祸江东的奸计.倘若我未曾加与此事,老贼的阴谋亦终于得逞,只怕还不待父王向中土出兵,康熙的水师便已来征讨台湾了!虽说华夷不两立,彼此征战亦属寻常,然而因了此事引起台海大战,折损郑氏军兵,却是一笔冤枉糊涂账了!只是今日之势,沙氏兄弟固是顶尖高手,宗瑾、方无畏亦绝非易与之辈,更兼他们身边还有这许多武功高强的帮手,欲从这两路人马手中劫夺景云公主,自是大大不易,却不知可有法子为台湾消弭这场无妄之灾?”
又听沙海澄道:“兄弟所言极是。无论此番宗瑾来意如何,以他的心机武功,倘若留他在世上,来日必是康熙掌中的一柄利刃,王爷的一枚肉中之刺!当日在开封渡口,我们本可将他一举击毙,不想却因那郑氏小贼从中挑拨,联合鲁王逆党两下夹攻,以致功亏一篑。此番这荒山野岭之中,定无救兵相助于他,我们若不借此良机,除去这名强敌,更待何时?”
沙海澄话犹未了,沙海山忽面色陡变,喝道:“何人胆敢在此窃听?”大喝声中,身形暴起,端地是状若雷神,声势骇人。
郑雪竹听得沙海山这声霹雳般的大喝,一时间心胆俱震,只道自己的踪迹已被他发现,正欲起身远遁,却见沙海山并未向房顶扑来,而是掠至西侧一扇紧闭的长窗前,一掌劈出。
“砰”地一声巨响,长窗片片粉碎,木屑窗纸随着灰尘乱飞乱溅,然而却不是被沙海山的雷霆一掌震出房外,而是自外向内反激回来,仿佛窗外另有一股更加强劲的大力击入,竟自盖过了沙海山的掌势!一时间客房内烟尘四起,灯火尽灭,黑暗中亦不知是何等高手来袭。
沙海澄发觉事态不妙,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疾疾抢至窗前,运起全身功力,拍拍拍向外便是连环三掌。他此时双目尚不能视物,这三掌虽是急切间发出,却互相弥合,恰到好处,全无半点破绽,确是以攻代守的妙招。
窗外那人识得这三掌厉害,禁不住轻“噫”了一声,凝神运气,霎时间与沙海澄硬生生地对了三掌。二人俱是内功深厚,力道强硬,这三掌却是势均力敌,掌风激荡之下,房内烟尘尽散,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那隐身窗外,窃听沙氏兄弟谈话之人非是别个,正是沙氏兄弟百般筹划,定欲除之而后快的宗瑾!
沙海山骤见宗瑾现身,情知此番劫杀赐婚队伍的阴谋已全盘败露,虽觉惊悚,却也少了之前种种瞻前顾后的犹疑,自思道:“事已至此,无路可退,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今夜放开手脚厮杀一场便了!”思及此处,再无顾虑,转身跃至床前,自两只木匣中掣出钢杖,一柄掷与沙海澄,一柄擎在手中迎风晃了几晃,抖个门户,叫道:“大哥,他既听到了你我的言语,还与他敷衍客套什么?你我兄弟先下手为强,并肩子上,除了这匹夫,是成是败只在今夜!”
沙海澄听得这等言语,亦瞿然一省:“不错,宗瑾既已察知此番王爷的图谋,与他再行拖延亦是无益,现下他两下人马尚未会合,趁此良机,倾力而为,速战速决,犹有胜算,若再有迟疑,待他援兵一到,我们的策划定然一败涂地,王爷的起兵大计亦将彻底泄露了!”思及此处,心意立决,当即喝道:“宗瑾,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反来投,我兄弟本欲暂与你虚作敷衍,留你多活几日,岂知你自己不识好歹,定要自寻死路,今晚我们爽性成全了你,这便送你去阴曹地府等你的主子康熙罢!”言罢,自窗洞一跃而出,挥杖向宗瑾当头击下。
宗瑾见钢杖来势刚猛,自不肯出掌硬接,忙侧身移步,向斜后方走避,化解杖势锋芒,伺机反攻。他的真实功夫原与沙海澄不相上下,以一双肉掌应对沙海澄的丈余钢杖,竟丝毫未处下风。
方避过沙海澄先声夺人的几杖,未及回掌还击, 忽觉背后风声不善,似有一件物事向自己腰间横扫而至。百忙中提气一跃,但见一柄钢杖几乎擦着靴底掠过,却是沙海山自房门抢出,赶来助兄夹攻。
宗瑾见沙氏兄弟联手攻击,心中暗叫不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笑道:“沙氏兄弟乃绝世高手,何以也学那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匪类,行这等恃众欺寡,偷袭暗算的勾当?”
沙海澄狂笑道:“宗瑾,你当我兄弟是在与你比武较技么?此番我们既奉了王爷之命截杀你等,便早已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了!”兄弟二人心意相通,两柄钢杖越发使得一对乌龙一般,左右夹击,此起彼落,一杖紧似一杖地连下杀手,欲将宗瑾一举毙于杖下!
宗瑾见沙氏兄弟直言不讳地自承小人行径,一时间却也有些哭笑不得。但见他二人的杖势有如暴风骤雨,圈子越收越小,压力渐次沉重,亦是暗暗心惊,只得全力施展平生所学,运起金刚掌势与双杖相抗,紧紧护住全身上下,且战且退。他掌力雄浑,防守严密,沙氏兄弟攻势虽猛,一时间倒也奈何他不得。
宗瑾与沙氏兄弟这一破脸火并,登时闹得天翻地覆。客栈中的一众大内侍卫与平西王府武士尽皆惊起,各掣兵器奔向三人相斗之所,整个院落顷刻一片混乱。
沙氏兄弟见部属来援,当即喝道:“各寻对手,全力出击,速战速快,不留活口!”他二人本欲稍待几日,寻得时机方始发难的,未料阴谋当晚便自泄露,说不得只有在此际孤注一掷,以图侥幸了。
宗瑾力战两名强敌,虽处下风,却丝毫不乱,渐渐退到第一进客房外,将背心抵在壁角,原地应战,免去了腹背受敌之虞。见沙氏兄弟喝令部属动手,心内暗暗焦急,当即聚起全身功力,连劈几掌,将沙氏兄弟迫退少许,反手自袖底掣出一支蛇焰箭,双指一弹,登时一道蓝火直射夜空,光焰照亮了天际。
沙氏兄弟见他发出讯号,知方无畏等人不久便将赶至增援,若再行迁延,对己方势必大大不利,情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双杖一挺,翻身复上,杖势催得越发紧了。
宗瑾双掌翻飞,拼力抵挡住沙氏兄弟攻势,转头喝道:“能战者分兵两路,一路御敌应战,一路在公主住处周围严防护卫,余者无论何人,一概不得轻动,自招祸殃!”
宗瑾号令既出,一众大内高手当即随之而动,一半退至景云公主房外重重设防,严阵以待,另一半则与平西王府众武士白刃相交,舍命相搏起来。大内高手皆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此番稳住了阵脚与敌人两下厮杀,虽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以寡敌众,却士气如虹,毫无败象。
交战双方其时已处于相持状态,场中杀声大作,混乱不堪,竟然难分胜负。宗瑾与沙氏兄弟相斗之处乃战局中心,更是招招凶险,激烈无比,稍有不慎,定然非死即伤。
平安客栈内两方交手,互不相让,郑雪竹伏在客房瓦顶看出便宜,心中已自有了一番计较,遂趁院里剧斗正酣,无人注意周边动静,悄无声息地顺墙柱滑下,潜回众部属的客房之内,笑道:“沙氏兄弟果然是来者不善,此刻已先自与宗瑾火并厮斗起来。却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敌方自相残杀,于我们正是天赐良机,倘若在此时出手劫夺公主,定可一击成功,如仍是坐壁上观,无所作为,待得方无畏引兵来援,沙氏兄弟一败涂地,宗瑾的两路人马合作一处后再行出手,胜算便只有一半了!”
鲁当归应了一声,道:“世子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机不可失,众家兄弟速作收拾,随我出门应战!”说话之间,一柄寒光闪闪的缅刀已自腰间抽出,掣在手中。
郑雪竹见鲁当归转身欲行,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鲁舵主,你此番率众家兄弟出战,不必再自称耿藩部属,只须冒认吴三桂麾下高手,却是更有利可图。”
鲁当归闻言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世子深谋远虑,应变之才果然了得。三藩之中,原以吴三桂为天下首恶,栽赃挑拨自是在他身上最妙。只是此番景云公主本就是被赐婚于平西王府的,将罪名扣在他身上总有些令人难以相信,故此惟有退而求其次,移祸耿精忠。然天意难测,世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我们尚未出手,老贼却沉不住气,先行翻脸了!现下我们冒称吴三桂部属,乘乱劫走公主,无论老贼认与不认,他既已动手,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不错,此番出战,原该如此!”言罢,举臂一挥,当先冲出,率领一众部属抢至景云公主房外,与守卫的大内高手乒乒乓乓地斗将起来。
郑氏部属的武功原较大内高手不相上下,然此时大内高手已分出一半对抗平西王府武士,郑氏部属便在人数上占了优势,更兼这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杀将出来,登时将大内高手打了个措手不及,难以应对。
龙星儿见外边斗得激烈,禁不住跃跃欲试,却见郑雪竹仍似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急道:“雪竹,事情到了这等要紧关头,你如何还不出手?”一语既出,也不待郑雪竹回答,反手掣出长剑,长身便起。
郑雪竹忽伸手按住龙星儿肩头,道:“星儿,你我都不可过去!”
龙星儿斗志正盛,骤然闻得郑雪竹这句言语,便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浑身气力先自泄了一半,一股怨恚之意随之而生,恨声道:“不错,我本事低微,原当不得这许多大内高手,反而碍了你们的手脚,何必过去自讨没趣?”
郑雪竹顿足道:“星儿,你想一想,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时说过你武功不济,不可共谋大事?这许多时日以来,我哪一桩图谋少得了你在旁相助?又如何会嫌弃于你?”
龙星儿心气略平,道:“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许我出手?”
郑雪竹笑道:“星儿,你看我自己此时不是也迟迟不肯现身么?我不许你出手,原无他意,只因你我二人均曾与宗瑾,方无畏等人数次交手,早已被他们一干大内高手熟识,此番若贸然出去冒充吴三桂部属,岂非自露马脚?”
龙星儿听过他这一番解释,心中方始明了,怔了片刻,不禁脱口问道:“雪竹,我们既不便露面,此刻却当如何相助鲁……鲁舵主成功?”
郑雪竹道:“星儿,你看眼下场中局势,鲁舵主与众家兄弟早已胜券在握,无须你我相助便可得手,原不必为他们挂心。而今之势,我们只需趁院中闹得天翻地覆,宗瑾与沙氏兄弟两路人马无暇他顾之机,速速潜离这平安客栈,到前方路上等待鲁舵主成事即可。”
龙星儿听他说得处处在理,复思起方才自已的胡乱猜疑,心下不由好生惭愧,一时间粉面涨得通红,轻声道:“雪竹,还是你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从今往后,我一切听你的主意。你既说要离开此地,往前路静候佳音,我便随你起身,定不会再行担搁了。”
郑雪竹见她方才还是大发娇嗔,不依不饶,此刻却已露出了小女儿的温柔情状,心中不觉一动,正欲说几句调侃言语,忽地惊觉,暗思道:“成事关头,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如何反而理会起这些不急之务?”思及此处,遂不作他想,向龙星儿尴尬一笑,拉起她的小手,将房门启开一线,在黑暗中乘乱掩出,越墙而去。
其时院中三拨高手相斗得愈发紧要,宗瑾的一双肉掌已被沙氏兄弟两柄钢杖压制得守多攻少,平西王府众武士在大内高手手下却占不得丝毫便宜,而鲁当归与一干郑氏部属则早抢得了上风,将景云公主房外把守的大内侍卫逼得支将见绌,步步后退。
鲁当归一柄缅刀往来冲杀,越战越勇,蓦地高呼道:“你们这等微末小技,也敢同平西王府高手相抗么?你们既如此执迷不悟,一意效力满人小皇帝,不妨今夜便教你们死得其所!”说话间刀势加紧,白刃回旋,有如秋风扫落叶般劈倒了几人,霎时便杀出一条血路,抢进客房,转眼间挟了一名宫妆少女奔将出来,喝道:“公主已经擒到,风紧,扯呼!”
月光之下,院中相斗诸人已将景云公主的形容看得清清楚楚:但见景云公主身着大红绣罗旗装,足踏同色绣履,衣履上以金银丝线织就凤凰牡丹图样,与发间的宝钗珠钿相映生辉,更增华贵之意。
然而,令众人大惑不解的是,景云公主的面上竟蒙着一层红纱,将整个面目颈项密密遮住,不露真容,只不知她为何不愿容貌示人。若说是怕羞守礼,此时满人入关未久,尚不曾沾染许多汉人的礼教习俗,即便是满洲贵族之女,策马出游,抛头露面者也大有人在,景云公主虽生长深宫,却也不应拘束到羞于见人的程度;若说是她容貌奇丑,不愿为人看见,但看她杨柳般的窈窕身形,春笋般的纤纤素手,谁又能够想象纱障后会是一张东施无盐般的面容?
鲁当归挟着景云公主如飞奔走,一众郑氏部属亦纷纷甩脱敌手,随之疾遁。早有人抢上景云公主所乘的香车,扬鞭驱马,赶至鲁当归身畔。鲁当归纵身跃上车辕,反手将景云公主推入了车厢之内,喝令那部属催车疾驰向北,其余部属或跃上自带的坐骑,或夺取大内高手、平西王府武士的良驹,一并冲出客栈,随车狂奔。
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的相斗本已处于胶着状态,然此刻剧变陡生,公主被劫,两下人马均不约而同地停手罢斗,各寻坐骑,向马车的影子穷追下去。
此番来到平安客栈的大内高手与平西王府武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乘来的坐骑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虽被郑氏部属夺走了一部分,余下的马匹仍足够追敌。三方疾奔猛赶,均是全力施为,倘若时刻一久,胜负之数着实难测。郑氏部属中虽有鲁当归这等好手,亦有郑雪竹与龙星儿在前方接应,但此时宗瑾与沙氏兄弟皆已加入追击行列,只要被他们三人中一个追上了,便绝难脱身,待得大队追兵赶到,两下夹攻混战,势必讨不了好去。危机强敌在后,因此郑氏部属人人拼力催马,亡命奔窜。
宗瑾与沙氏兄弟等各自职责所系,惟恐景云公主有失,是以不肯再行缠斗,各自率众奋力策马疾追。未料方追出十余丈,众人胯下坐骑便纷纷悲嘶倒地,气绝而亡,连带着马上骑者也一同跌下,一时间挣扎不起。原来,郑氏部属夺马之时,已在余下的马匹身上射下了毒针。
宗瑾与沙氏兄弟武功极高,一觉异变,不待坐骑倒下,便自鞍上飞身跃起,提气而奔。三人的身手与应变之速均为一流之境,然经了这一变故,追击毕竟缓了一缓,眼见得郑氏部属便在此一瞬之间,驱车驰马转过前方山角去了。
鲁当归等人暂时甩脱了追兵,挟持景云公主而走,郑雪竹与龙星儿却早已在山角后等候,见众部属车马赶至面前,心中方略宽得一宽,相互对望一眼,双双掠上香车,闪身避入了车厢。
车厢内光线昏暗,景云公主缩在角落中,浑身上下不住颤抖,显得极为柔弱无助。鲁当归本侧身坐在车厢前虎视眈眈地监守,此刻见得郑雪竹与龙星儿进来,方始转过身体,全神指引众人前行,在来路洒上铁蒺藜阻挡追兵。
郑雪竹却是第一眼看到景云公主的形容,见她到了此时此地,面上依然笼着红纱,不肯露出半分真貌,未知有何深意。他毕竟年轻气盛,好奇心重,一时性起,禁不住便伸手去揭她面纱。
令郑雪竹料想不到的是,原本躲在车厢一角不言不动的景云公主,忽地锐声叫道:“不要动我面纱!”话音未落,已是一反手,向郑雪竹手上拼力抓去。
郑雪竹看到景云公主的身形姿态,早知她不会丝毫武功,又见她这等娇怯柔懦的模样,对她全无戒严备之意,不防她竟然如此激烈。错愕间忙一缩手,仍是慢了少许,手背上被景云公主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龙星儿见郑雪竹竟被这不谙武功的弱女所伤,心中不觉又惊又怒,叱道:“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扑上前去,一掌向景云公主面颊便劈。
郑雪竹抬腕一格,将龙星儿的手掌架开,低声道:“星儿,欺侮不会武功之人,非我等应有行径。”
龙星儿心头好生不平,却被郑雪竹劝住了不好发作,当下只得忿忿地瞪了景云公主一眼,顾自在车厢的另一角一坐,再不则声。
郑雪竹安抚住了龙星儿这一头,复转向景云公主,放缓了语声道:“要我不动你面纱,原无不可,只需你说出你蒙面的缘由,我便可保证,我们这许多人,谁也不会碰你的面纱一根手指。”
景云公主默然半响,方缓缓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十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其时病状凶险异常,群医束手,百药罔效,几乎要了我的性命。迫不得已之下,皇兄自关外为我请来了一位萨满法师,由他替我祈神施法,求得了一匹红绫,要我从此遮住颜面,直至嫁人后方可将面纱完全取下,而平日里除了皇兄,绝不可有第二个男子见到我的容貌,除非此人是我要嫁之人……我戴上面纱,在神前发下重誓后,病症竟然不治而愈,从此我便一直以红纱掩住面容,再不肯令皇兄之外的男子看见……她语音清越柔曼,又是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说话,更透出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说到最后几句时,声音愈发细弱,几不可闻,显见羞怯之极。
郑雪竹对这等巫师祈禳的方式却是前所未闻,竟自听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禁不住问道:“倘若我此时强行揭下你的面纱,你却待如何?”
景云公主此番却丝毫不加迟疑,肃然道:“你是皇兄的敌人,我自是不会嫁你。若不幸被你窥得容貌,我既有誓言在先,便惟有一死而已。”她人虽娇柔弱质,这几句言语却说得极为坚决,仿佛掷地有声一般,自有一等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郑雪竹见她如此刚烈,心中竟对其生出起几分敬意,当即不敢再嘻笑胡言,低声自语道:“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方吟至此处,忽听身旁的龙星儿重重“哼”了一声,似乎颇为不满。郑雪竹心头略惊,转头看时,果见龙星儿面露微嗔之意,一双美目向自己横睨过来,似乎带着一层薄薄的怒色。
若是换作半年之前,郑雪竹见到龙星儿这等神态,纵不慌乱失措,也须得费尽心机去解释澄清,尚有可能适得其反,但此时他与龙星儿相处日久,早已熟知她性情为人,因此只淡淡一笑,道:“星儿,你我并肩闯荡,同生共死了这许久,难道连几句玩笑都听不得么?”
龙星儿闻得这句言语,略一思量,便觉自己这阵酸意来得好没道理,禁不住亦有些好笑起来。一转头,却见郑雪竹的眼光正似笑非笑地投在自己脸上,一时间又是羞愧,又是尴尬,不由脱口啐道:“你这人……”方吐出这几个字,先自掌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郑雪竹与龙星儿相视而笑,车厢里方才还有几分紧张的气氛登时转为轻松,惟有景云公主犹在啜泣不止。
鲁当归坐在车辕之上,背对车厢内的郑雪竹等人,对他们之间的言语恍若未闻,只一意催促众人疾行。正行进间,忽轻“噫”了一声,面色陡变。
郑雪竹与鲁当归脊背相抵,将他的这声低呼听得清清楚楚,情知有变,当下顾不得同龙星儿说笑,疾疾转身道:“鲁舵主,出了什么事情?”
鲁当归举手向车后遥指,低声道:“他们……他们追来得好快……”
郑雪竹伸手将车厢窗帏启开一线,向来路望去,但见三条人影如鹰隼,如流星般自道路尽头疾疾而来,奔行速度竟然超过了众人驱策的良驹!
郑雪竹看看追兵与己方的距离渐次拉近,自身形姿态上辨出正是宗瑾与沙氏兄弟,心中虽也有些紧张忐忑,却仍努力保持镇定,向鲁当归道:“鲁舵主,敌人势孤力单,不必怕他。但待他来至此处,便用暗器招呼,即便伤他不得,终不致教他近得身来!”
鲁当归略点点头,扬声呼道:“弟兄们,好朋友赶来送行了!准备好暗青子,休要慢待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