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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旧游如梦空肠断

这地下暗道极狭极长,因许久无人走过,处处结着厚厚的蛛网灰尘,弥漫着浓重的霉味潮气。宗瑾与崔泱泱尚可,郑雪竹生性爱洁,一路行来,不由得大皱眉头。

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暗道方始到得尽头,出口处却是在滇池畔一株老榕树内。那老榕树足有数百年之龄,枝繁叶茂,树干约有二三人合抱之粗,却早已中空,由距地面丈余处的一只树洞与外界相联。洞口处枝叶藤蔓密布,遮掩得极为隐秘,他人若非预先得知此中机关,绝计窥不出洞口所在。

郑雪竹等人陆续自树洞钻出,游目四顾,但见天际残月西沉,映在面前一池静水之中,暗夜间愈显水色清冷,波光潋滟,莹澈无尘。更兼周遭杳无人踪,万籁俱寂,令广阔的湖面更多了几分孤寒与空旷之意。

郑雪竹遥望湖光月色,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忆起前人词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禁不住胸内酸楚,直欲跃入湖中放声一哭!

正自怅惘出神间,忽听宗瑾在身后道:“郑公子,此地离昆明城已远,谅吴三桂一时三刻也不致搜到此处。当务之急,乃是寻处落脚所在,暂作歇息,再行打算。”

郑雪竹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一向不露喜怒之色的面上,此时也似笼罩上了一层寂寥与萧索。心中不由一动,也不好多说什么,惟有勉强笑道:“宗统领所言极是,我们这便行罢。”

三人沿湖而行,走出了约三四里光景,穿过一片方圆百步的小树林,眼前倏然开阔,但见一处破败的院落孤孤单单地立在前方约半里外的平地上。院中是一所极狭极长的房舍,显见其中分有十余间房间,以一条筒状的过道联通,各成一家,互不相涉。

郑雪竹与宗瑾目力敏锐,借着月色已看清院落柴门前挑出的一角布幌,情知这偏僻敝陋的所在竟是一家客栈。不禁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决定在这家客栈投宿。

众人一路前行,不出片刻便到了客栈门前。但见庭院地上铺设的青砖已残破不堪,砖面缝隙间遍布苔痕荒草,房舍暗沉沉地全无半点光亮声息,窗棂瓦面亦多有缺损。整个院落无处不在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衰朽气息,惟有客舍门前一点如豆的孤灯,方为这深宵野店带来了些微的生机。

郑雪竹转头向宗瑾与崔泱泱道:“宗统领,崔兄,我入内与主人招呼,探听这客栈的虚实,你二人且在此等候。”见二人均未表示反对,遂略整衣冠,摆出悠然自得的姿态,翩翩穿过前庭行至客舍门前。却见过道上第一间房间房门大开,门口处横着一张条桌权当柜台,旧桌上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名掌柜打扮的老者倚桌拥灯,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灯火闪动,映出了老者皱纹遍布的面容,也映出了桌面上的层层油垢积尘。

郑雪竹本欲伸指敲击条桌,唤起老者,然一眼瞥去,见桌面如此污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举掌在老者耳畔“拍拍拍”互击了数下。

那老者正在朦胧之间,陡然闻此异声,登时惊起,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郑雪竹上上下下打量不止,一时间却未及开口相询。

郑雪竹他如此憨态可掬的模样,不觉暗暗好笑,道:“掌柜的,我与两位同伴夜游滇池,饮酒赏月,此刻有些倦了,欲寻个休息之处,却不知你这客栈中可有空房?”

老者直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忙不迭地陪笑道:“不瞒客官说,此时并非游玩季节,我这小店生意冷清,已有十余日无人光顾。客官今夜照料小店生意,小老儿当真是倍感荣光,小店的所有房间,尽管由得客官随意挑选,敢问客官可要吃些什么夜宵点心?小店虽偏僻简陋,饭食却是……”

忽听一人在门外道:“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

郑雪竹一愕,疾疾回头看时,却见宗瑾不知何时已换下夜行衣衫,行至了客舍门首,正自怔怔地仰望着门楣上的匾额出神,方才的几道菜名便是他在迷迷惘惘中脱口说出。

郑雪竹骤闻宗瑾点出这几道闽菜,心中不由“突”地一跳,情知有异,忙退步出门,顺着宗瑾的眼光向匾额望去。月光下看得分明, 斑驳残破的乌木匾上,犹自题着四个红漆剥落的大字:平安客栈!

郑雪竹万万未曾料到在此时此地,又见到如此一家平安客栈。霎时间心念电转,回想起昔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与龙星儿同处暗室,耳鬓厮磨,窥宗瑾,疑陈思昭,会部属,设密谋,袭侍卫,劫景云公主等种种情事,但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不禁亦有些痴了,不由自主地接口道:“不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各一盘,虾仁冬瓜盅一只,摆到庭中石几之上,要记得拿两副碗筷,就着月色同吃。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天下寂寞,俱都如此……”

客栈中老者听得二人这些如痴如癫的言语,不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局促了半晌,方嗫嚅道:“小老儿身处僻壤,见识鄙陋,客官们所要的菜肴,休说下厨整治,便是听也从未听过,还盼客官们恕罪……”

此时崔泱泱亦已行至近前。闻得郑雪竹的一番言语,颇感愕然,忍不住插口道:“这几道新奇菜肴,我连听也未曾听过,这滇中小店又如何整治得出?这客栈庭中连石磨也没一扇,又何来石几?我们共有三人。因何却只要两副碗筷?郑公子,你可是被方才那女子迷得痴了,以致神智纷乱,言语颠倒么?”

郑雪竹闻得崔泱泱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发问,登时矍然醒觉,只感心中空荡荡地好生怅惘,当下轻叹一声,道:“这几道菜肴都不必要了。掌柜的只须拣几样店内拿手的吃食,速速作好送入店房之内便可。”

宗瑾意兴阑珊,道:“不错,此时此地,人事已非,休说无这几道菜肴,便是这十香碎排骨、拉糟鱼块、菊花鲈鱼、烘糟羊肉、虾仁冬瓜盅都已整治得停停当当,放在我面前,又有何等意味?”

郑雪竹实不愿再与宗瑾纠缠这些旧事,遂令老者引路,循着过道行入店堂,挑选了一间略为宽敞整洁的客房安顿下来,遣那老者自去厨下准备饭食。

郑雪竹等三人同处一室,客房内的空间顿时显得狭小起来。三人各怀心事,均无心开口讲话,室内气氛沉闷无比。

郑雪竹见宗瑾与崔泱泱一凭几独坐,面对烛火怔怔出神,一神思不定地在室内往来踱步,心头不由倍感压抑,不愿在房中多耽,遂疾疾推门而出,行入了过道之中。

过道中一片漆黑沉寂,好似坟墓一般。郑雪竹努力将心绪放得平稳,循着客舍门前的暗淡灯光,向外行去。方行得几步,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行来,自客栈庭中行至了客舍门前。

郑雪竹未料在这残夜将尽之时,还会有人寻至这荒僻野店,不觉暗暗生疑,遂凝神静听,自足音中听出来者共有二人,均是江湖上罕见的高手,其中一人较自己功力稍逊,另一人的武功却较自己高了不止一筹。

郑雪竹骤闻两名高手潜入客栈,不知为何竟丝毫未觉恐慌,反起了一种渴盼一见的异样心绪,仿佛已确定来者并非敌人,而是与自己关系极为密切的知交故友,一颗心也在胸腔内怦怦乱跳了起来。

复听一年长女子的声音在客舍门前道:“掌柜的,为我们开一间干净些的客房。我们暂歇息一刻,待天明便要上路。至于饮食就无须店家准备了,料想你这破烂偏僻的小店,也整治不出什么像样的茶饭。”这声音虽清脆悦耳,但却冷若冰霜,高傲凌人,令人听了便有一种离她远去的冲动。

又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声道:“娘,我们已奔波劳顿了大半夜,若是天明便要上路,只怕……”

郑雪竹隐身过道暗处,将二人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心中亦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原来,这两名投宿女子非是别个,正是龙绮君、龙星儿母女!

龙绮君冷笑道:“昔年我在鲁王帐下效力之时,曾三日三晚不眠不休,昼夜奔波,终于斩下了敌酋的首级。如今你我搜寻追杀陈近南,不过在此处行了半夜,你如何便叫苦连天起来?似你这般娇惯懒散,不求进取,休说扶持鲁王,恢复江山,便是杀陈近南报仇,只怕亦是一场痴人说梦……”她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携着龙星儿渐渐行入过道深处,转过了黑暗的拐角。

此时郑雪竹已闪身避入了旁侧一间空房中,龙绮君的话音虽轻,他却字字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自苦笑道:“有这样一个偏执怪僻,不近人情的娘亲,星儿定是难捱得很了。未料此时此地竟教我重遇到了她们,亦可算是机缘极巧了。只可惜我虽明知星儿在此,却无法现身相见,互叙别来思念之情。唉,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与其令她见到我后左右为难,徒增烦恼,不若索性不教她知道我便在此处,一切烦恼都由我一人身受罢!”心中虽已作此决定,却仍止不住对龙星儿的关切思恋,遂伏在房门之上,透过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渴盼着再见到龙星儿的身影,听到龙星儿的语音。

龙绮君母女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这间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望去,但见龙绮君在前大步疾行,满面峻厉冷肃之色,龙星儿垂颈低头,随在她身后,容颜较前次在平安客栈别后,已清减了许多。郑雪竹见她如此,不由暗自神伤,却也无法可施。

龙星儿原是低首默行,行至空房前时,不知为何忽“啊”地一声轻呼,转头房门呆呆望去,目中竟绽放出晨星般的光彩。

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星儿,作什么大呼小叫的?”

龙星儿闻得龙绮君的言语,目中神采登时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缓缓垂首,喃喃地道:“没什么,我方才看见了一只老鼠……”

龙绮君冷冷地道:“偏是你目力敏锐,我便是年纪老迈,耳目不灵!你见到此处有一只老鼠,我却为何连老鼠的影子都未曾发现?”

龙星儿听她言语中颇有怒意,心下不胜惶恐,疾疾道:“不是的,是我一时眼花看错……”

龙绮君冷笑道:“仅仅是因为眼花吗?只怕是你心中总想着老鼠,眼前才会见到老鼠罢!”

龙星儿心头忐忑,不敢作声,惟有噤口疾行,随着龙绮君寻至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反手复将房门关紧。

郑雪竹伏在空房内,听得龙绮君母女的对话,知龙绮君迫龙星儿与自己决裂,却依然不能就此释怀,故时时处处对她横加指责。思及龙星儿的艰难处境,不知不觉间竟怔怔地流下泪来,暗自吟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世间之事,不如意有十之八九,又有几人能有回天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思及此处,心情愈加郁闷难堪,仿佛身上拴了千斤重物一般,顿感斗室中空气陈浊,呼吸艰难,只得轻轻推开房门,行了出去。

立在过道中深深呼吸了几次,郑雪竹方觉心境略平,忽思起自己先时吩咐店中老者整治的饭食,遂定一定神,向外行去。

行至客舍门首那间兼作后厨的门房,却见那老者刚刚将饭食整治完毕,亦无非是过桥米线、饵块、春卷、炒竹荪、拌云腿之类,厨艺平平,无甚特别之处,幸喜尚算新鲜干净。

郑雪竹与老者一同将食盘端入客房,老者自告退出门。郑雪竹心绪纷乱,却不欲令宗瑾与崔泱泱看出自己心事,惟有强笑道:“宗统领,崔兄,我们奔走忙碌了将近一夜,腹中也该饥了。这家客栈僻远敝陋,厨房的手艺倒还可以。既来之,则安之,不若就此品尝一番这等山野风味,也不枉了今日滇池一行。”言罢,当先举箸挟起一片云腿,纳入口中咀嚼起来。

宗瑾与崔泱泱亦是各怀心事,无甚胃口,但见他如此,便也勉强坐到桌前,各自吃了一些,口中却未感觉出丝毫滋味。

郑雪竹近似麻木地吃下了一碗过桥米线,轻吁了一口气,丢下碗筷,见宗瑾与崔泱泱亦早已停食,遂笑道:“那老掌柜手脚不甚便当,索性便由我将食盘送还厨下,左右也费不得多少气力。”他心头烦扰,定欲作些事情将注意力转移开去,以免克制不住冲动起来,不好收拾。

宗瑾与崔泱泱均未对郑雪竹的言语表示异议,郑雪竹便即托起食盘,匆匆出门而去。

方行至过道的一半距离,正欲转弯,忽闻店堂门前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道:“掌柜的,为我开一间清静些的客房。”

这声音好生熟悉,郑雪竹骤然闻得,不由暗中一惊,自思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未知他却是为了何等缘故,也于今日来至这荒僻野店?此时此地正有一个他要杀之人,亦有一个要杀他之人,倘若踪迹败露,大家自相火并起来,却又当如何了结这许多恩怨?”

又听店中老者陪笑道:“客官当真是有眼光,来小店寻找清静住处,确是选对了所在。小店临近滇池,周遭十几里内均无村镇人家,初冬时节又非游湖览景之季,是以此时小店的生意冷清得很,现下只有两间客房有了客人。客官若想要清静房间,尽管随意挑选,小店的所有房间都可如您所愿……”

那苍老的声音打断老者的言语,道:“我方才在路上时,见你这客舍后院有一株大榕树,我欢喜树荫,便是树下那间客房罢。”

老者答应了一声,道:“客官连夜行路,腹内想必早已饥了,却不知要些什么饭食?小店……”

苍老的声音淡淡地道:“无须饭食,稍停为我房中送一壶普洱茶便可。”话音方落,足音便起,向过道深处径自行去。足音沉稳而不凝滞,均匀而不平板,显见身怀绝世武功。

郑雪竹已知来者身份,然值此失意落拓之时,实不愿与他尴尬相见,无谓纠缠,遂疾疾闪入了身后空房,轻轻放下手中食盘,惟恐发出一丝半点响动,引他惊觉。

过道中的足音渐渐行近,终于到了郑雪竹隐身的空房门前。郑雪竹自门隙中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一条熟悉的高瘦身影,一张清癯而严肃的面孔,正是台湾军师、东宁总制使陈永华。

陈永华却全未发觉郑雪竹于暗中窥伺,顾自在空房前行过,脚步并未有丝毫放缓。他高大的背影在幽深晦暗的过道之中,当真是显得说不尽的苍凉,说不尽的落寞。

郑雪竹伏在空房中静待良久,直至陈永华的足音在过道中消失,行入了一间客房,房门开关的一阵“吱吱嘎嘎”响动过后,四周重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方自轻吁了一口气,缓缓推门行出。

郑雪竹与陈永华素来交好,此时此地虽不欲与他正面相见,却更不愿见到他与龙绮君狭路相逢,自行火并,亦不愿令他发现宗瑾的踪迹而拔剑相向,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合适的对策,化解这两场危机。在过道中怔怔地立了片刻,心中终于有了打算:“且往陈军师窗外一探虚实,再行见机行事。”

心意既决,索性不再迟疑,疾疾循过道行出店堂,复自檐下绕行至后院。经过门前的厨房时,无意间向内一瞥,但见房中除了那老者外,又多了一名店伙,却因背向房门,看不见面貌。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平安客栈的生意如此清淡,居然还要雇佣店伙,岂非白白加了一笔开销?”

郑雪竹低头含胸,屏住呼吸,缓步潜行至陈永华房间的后窗外。但见一株大榕树临窗而生,虽不甚高,却极为繁茂,枝叶亭亭如盖,遮掩了将近半个窗口,树干亦有一抱之粗。

郑雪竹骤见这榕树,心头不禁暗喜:“此树方位长势,正宜窥探房中虚实。我初时尚担心陈军师耳目聪敏,察知我的踪迹,此番既有榕树遮掩,隐去身形当非难事……”当即绕至树后,施展轻功,提气凝神,手足并用攀上了树巅,钻入枝叶当中,隐藏身形。幸喜此时虽已近五更,然冬日昼短,天色仍是黑蒙蒙一片,更兼周遭清风不断吹拂,将后院中草木激得飒飒作响,完全掩盖了他的行动,饶是陈永华功力深湛,性情机警,亦未能察觉丝毫异状。

郑雪竹举手轻轻拨开眼前障目枝叶,透过客房后窗向内张去。但见房中几上一支残烛半明半灭,陈永华面色阴郁,拥烛而坐,不时提起面前一只茶壶,注满旁侧一只茶盏,旋即一饮而尽。一斟一饮,动作俱是极快,全无了平日里指挥若定,意淡神闲的姿态,显是正在思虑着什么烦躁的心事。

郑雪竹所料不差,陈永华此时确是心事重重,难以自解。他远赴昆明原是为了暗访吴三桂谋反内情,回报郑经,策划台湾下一步行动,此番一路跋涉,历尽艰险,终于到得昆明。情知自己孤身潜入吴三桂巢穴,定是危机环伺,步步皆险,稍不留意,便将一子错全盘皆输,其时自己性命安危事小,若不幸落入敌手,受吴三桂这奸贼的凌辱,非但自家一世英名扫地,对整个台湾亦是莫大的耻辱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心神不宁,不知为何又思起龙绮君与宗瑾两桩公案,但觉种种是非恩怨均纠缠交织在一处,绕成了无从开启的死结,思前想后,愈感心绪纷扰,无计排遣,忽觉人生百年,不过如一场大梦而已!

正在努力整理自己迷乱的思绪,忽闻东南西北四方同时传来异响,似有数十名高手在悄悄向客栈掩近,人人均是如临大敌一般,极力放轻放缓脚步,却还是有些微的响动发出,终为陈永华察觉。

陈永华心思敏锐,霎时间已转过了十几个念头:“这荒僻之地,残夜时分,人迹罕至,却为何忽然来了这许多高手?他们究竟是哪一路江湖人物?会不会是平西王府武士,因得到我潜入昆明的风声,专为搜捕我而来?倘若当真如此,我却应如何应对?以这几十人的功力,虽不致困得住我,然焉知其后有无接应伏兵?事已至此,我是否当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突围而出……不妥,不妥,若他们并非为我而来,我却先行现身出手,岂非自露踪迹?我已有近二十年不履中土,云南这边荒之地更是从未到过,此处只怕并无几人识得我的身份来历,我的种种猜疑也许不过是庸人自扰……也罢,任他几路埋伏,几路阵势,我只在房中静待,以不变应万变,相机行事便了!”心念既决,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徐徐斟了一盏茶饮入喉中。直至此时,才品尝出云南普洱特有的浓香。

房外异响渐止,显是那许多高手都已埋伏在客舍四周,伺机而动。然而这片寂静不过只持续了约半炷香时分,一阵急骤的蹄声便蓦然响起,四面八方地向客栈逼过来,似乎将暗夜划破了一道裂口,又似乎涌动着浓烈的杀戮与死亡气息。

那蹄声来得好快,顷刻间已到了客栈之外,形成了合围之势。陈永华暗吸一口凉气,起身自房间窗隙中窥望时,却见后墙外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军马,足有千人之众,人人全装惯带,各挺戈矛,严阵以待,一副随时都会跃马上前厮杀的姿态。

陈永华的房间并无门窗直通前庭,因此看不到院门处的情形,但自先前的蹄声来路判断,料得那边也必是铁骑精卒,重重封锁围困。其时各路铁骑均已就位列成阵势,蹄声、甲胄军械相击之声尽止,客栈内外惟闻马匹吐气低鸣之声,却连半声军士的咳嗽言语都无法听见。可知此番前来的俱是吴三桂麾下的精锐,训练有素,战力极强,陈永华暗忖倘若他们是冲着自己而来,以自己一身高深武功,虽不致便怕了他们,欲破围而出只恐亦需大费周章。

忽听一个男子声音在前庭道:“陈军师可是在此歇宿么?在下平西世子吴应熊,不知陈军师远来,有失迎迓,还盼陈军师恕罪。然陈军师到得昆明,却在这僻陋的野店投宿,反不肯往平西王府同父王畅叙旧谊,也未免将老友瞧得太过见外了。父王与陈军师多年未见,一知陈军师在此,便即遣在下前来相邀,接引陈军师入府相见,尽情款待,设宴欢聚,以表地主之谊。父王盛意拳拳,未知陈军师肯赏光否?”这一套言语表面虽殷勤客气,然但场中诸人又有谁听不出话中的威胁嘲讽之意?

吴应熊由众军兵武士簇拥在内,立在前庭正中,身上已换了一身金甲戎装,腰悬佩剑,却仍掩不住骨子里的纨绔浮滑气息,在周遭军兵手中火把映照之下,愈发显得惫懒粗俗。

吴应熊当着众人之面,说完了这一番吴三桂预先教导的言语,正感洋洋得意,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多谢平西王爷还记得老夫这名故识。然他如今身为王爵,手握雄兵,威震天南,富贵无极,老夫却已隐踪遁迹海外多年,无异化外之民,身份地位已有云泥之别,所行之路更是判若阴阳。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多感王爷盛情,却恕我无意入府相见了。”这语音虽不甚大,在场几千军兵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正是陈永华缓步自店堂中行出,与吴应熊正面相对。

吴应熊不识陈永华,但见得他的身材容貌与描述中一毫不差,情知自己此行不虚,心头不觉倍感自得。转目一瞥间,又见陈永华一对眸子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不由又起了些许惊惧忌惮之意,暗暗打了个寒噤。但思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鼓起勇气,强自驱散心头畏惧,哈哈一笑,道:“陈军师,父王邀你入府相见,并非全然为了叙旧,而是尚有要事与你相商。想陈军师昔日乃国姓爷的左膀右臂,东征西讨,功劳赫赫,至今仍是台湾三重臣之一,深受延平王爷信用,在台湾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如今父王正有一件大事要作,幸遇陈军师来访,当可代延平王爷同父王商议大计……”

陈永华冷笑道:“未知平西王爷所谋的是何等大事,竟要同我们这一班漂流海外的郑氏一脉、前明遗臣商议大计了?”

吴应熊呆了一呆,强笑道:“父王所谋之事关系重大,此地人多口杂,不便明说,但请陈军师随在下入府详谈,自有分晓。”

陈永华冷冷地道:“还是老夫代平西世子说了罢。平西王爷所谋非他,正是起兵造反,自立为王,因恐单靠云南兵力不足成事,故此欲联合我们台湾郑氏,结党立盟,共举刀兵,是也不是?”

吴应熊面露尴尬之色,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根,道:“也罢,陈军师既已将话说到此处,在下不妨就此当众挑明了便是!不错,父王的雄图大计正是起兵举义,反清诛夷,却绝无自立之心,而是要恢复大明的万里河山!台湾郑氏乃大明忠臣义旅,自国姓爷率军远走海外,挥师征伐闽浙,直至今日延平王爷据守孤岛,誓不降清,孤忠之志日月可鉴,天下皆知。近几年延平王爷未曾遣兵派船攻陆,并非斗志消沉,只是力量不足,时机未到而已。如今父王复国大计已定,军马粮械均整治齐备,克日便要举旗兴兵。台湾既与我们同处反清复明阵线,何不就此与父王定盟合纵,联手出兵,海陆并进,互为声援,一举驱除满人,复我明室,共为中兴之臣,也好功垂百代,名留千古?”

陈永华听他说得愈加愈冠冕堂皇, 面上禁不住便浮上了一层怒色, 便如笼罩着一片严霜一般, 厉声道:“住了! 什么恢复大明, 反清诛夷, 共为中兴之臣? 吴三桂狼子野心, 路人皆知, 当年他为了一个女子引领清军入关, 又为了一己荣华富贵甘为满人先驱, 征讨旧主, 屠掠同族, 更亲手弑杀永历皇帝, 天下忠臣志士无不恨他入骨, 直欲食其骨而寝其皮, 此等汉奸贼子, 又如何有面目打出反清复明旗号? 反清复明是假, 自己妄想黄袍加身, 面南登基是真。我郑氏乃大明的孤臣孽子, 早已同汉奸贼党势不两立, 倘若与你们狼狈为奸, 同流合污, 即便侥幸成功, 亦不过是遗臭万年, 共遭唾骂,此事断不可为!”

吴应熊听他左汉奸, 右贼党地口口声声当众辱骂, 心中好生恚怒, 暗骂道: "你诋毁我父王是遗臭万年的奸贼, 你******才是不知好歹, 不识抬举的海贼逆党, 尽日缩在你那台湾乌龟壳中也就罢了, 居然还敢到云南兴风作浪。看我他日端了你的乌龟壳, 你还有没有今天的威风, 还有没有这许多的胡言乱语……”心中虽自痛骂,面上却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陈军师,何必如此固执已见?父王过去虽作过许多对不起大明之事,也是因情势所迫,身不由己。想当年关云长亦曾归顺曹操,管仲更有箭伤齐侯之事,可见暂投别主,聊作栖身,留待时机,再作恢复之计,古已有之。当今之势,台湾与我们既均有反清复明之志,合则力强,分则力孤。陈军师智计深广,见识过人,素有台湾孔明之称,如何却这般意气用事,参不透今日天下之局?”他原本腹内草莽,不学无术,然吴三桂惟有他这一独子,此时既已决定举兵谋反,势必要刻意培植他的心机能力,以便驾驭一众部属,顺利继承大业,故此多日以来不惜心力,对他多加训教。吴应熊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酒色之徒,绝计不会在短短数日之内摇身一变,由草包转为枭雄,然经了吴三桂日日耳提面命,强迫熏染,居然也能鹦鹉学舌般为吴三桂之行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辩解言语,此时向陈永华一一道出,竟也应景,未露破绽。

陈永华淡淡地道:“你父子说我冥顽不灵也好,不识时务也罢,老夫还只是这一句话:我郑氏乃是大明的臣子,只懂得诛尽天下鞑虏叛党,不懂得助汉奸贼子争权夺利,为虎作伥!”这几句言语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足见心意已定,不容更改。

吴应熊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喝道:“既然陈军师执意不肯听在下良言相劝,说不得,惟有教在下府内这几名不成器的部属上前与陈军师亲近亲近,再由他们护送陈军师入府与父王面谈好了!”言罢,重重一挥手,先时埋伏在客舍四周的十余名武士立时各挺兵刃,纵身而上,刹那间将陈永华围在当中。

陈永华冷笑道:“平西世子可是图穷匕见了么?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反手一掣,亮出背后长剑,叱道:“哪一个先来试老夫掌中锋芒?”

众武士相互顾盼,均知陈永华武功高绝,若贸然出手抢攻,无异自寻死路,人人惜身顾命,一时竟无人敢于上前。

陈永华见得众武士畏怯之态,禁不住仰天笑道:“我还道平西王府武士如何悍勇善战,今日一见,方知竟是畏敌如虎,不堪一击!”

陈永华笑声未落,忽听一个浮荡无比的声音随之笑道:“陈军师言之不当,平西王府武士畏敌如虎或许是真,但不堪一击的绝非他们,而是陈军师自己!”这声音非是别个,正是自吴应熊口中发出。

陈永华听吴应熊言语有异,正欲出声喝问,忽觉四肢百骸间一阵脱力酸麻,情知不妙,急运内力抵抗时,才发觉胸腹间空荡荡的,一身深厚功力不知何时竟已平空消失净尽,不余半点。瞬息之间,手中长剑拿捏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整个身体亦随之软软地坐倒下来,休说挣扎站起,便是要将一根手指移动半分,亦已无力可施,惟有将惊疑而愤恨的目光投向吴应熊,不知他对自己作了何等手脚。

吴应熊见陈永华无力软倒,心中大为得意,笑道:“陈军师此时可是在大惑不解么?还是由在下为陈军师解释罢。此事的缘故说起来简单之极,不过是在下的一名部属临时转行作了店伙,为****师精心烹了一壶带有特殊佐料的普饵茶而已!”

陈永华身不能动,口却能言,恨声道:“逍遥软筋散……”

吴应熊悠然续道:“不错,正是逍遥软筋散。一服逍遥软筋散,浑身功力全失,无法行动,非服解药不能恢复。陈军师,这壶茶的滋味是否好得很呢?嘿嘿,哈哈!”笑声中带着无穷的阴毒与猥亵,令人胸中烦恶,几不肯闻。

陈永华此时已全无抵抗之力,切齿骂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奸贼……”

吴应熊阴阴地道:“陈军师,你这许多言语,还是留待入府作客后,见到家父再与他详谈罢。在下只管延请陈军师入府,不与陈军师逞口舌之利!陈军师行动不便,你们还不快快服侍他起身!”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围在陈永华身畔的十余名武士说的。

众武士本忌惮陈永华武功厉害,不敢上前,此时见他体内逍遥软筋散药力发作,形同废人,不堪一击,登时尽去了畏惧退避之意,更生起了出手邀功之心,又听得吴应熊的催促言语,当即再不犹疑,齐齐应得一声,一拥而上,向陈永华扑去。

陈永华浑身无力,难拒强敌,心头不由一阵绝望,暗叫道:“罢了,罢了!他们若将我当场一刀格杀,倒也干净,却不知要将我擒到吴三桂这奸贼手中,教他如何折磨凌辱……”

忽听一人厉声道:“住手!谁也不准动他一根手指!这个人,必须由我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