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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虎穴浴血相扶行

这一声清叱,一声惊呼过后,窗外又重归寂静,既不闻吴应熊等人的言语,更不见火箭射来,似乎局面已为来者控制,陷入了僵持状态。

室内众人中,陈永华功力全失,崔泱泱昏迷不醒,均无法自行走动,宗瑾守在崔泱泱身侧为他运功逼毒,亦不能轻易移动,惟有龙绮君母女可行动自由,当即扑至窗口,向外望去。但见黑压压的铁甲军马之中,一人白衣如雪,仪态出尘,正与吴应熊并肩而立。吴应熊的面目原本也算俊美,但与此人站在一处,登时如同青瓷之于美玉,金笼锦鸡之于九天飞鹤,高下立分。

那白衣少年扣住吴应熊脉门,缓缓向客栈院中行去,仿佛将面前的千军万马全未放进眼中一般。他所到之处,众军兵纷纷避让,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去,为他闪出中间一条道路。

此时晨曦已露,天光之下,龙星儿看得分明:此人并非别个,正是自己朝暮思念的郑雪竹!当日她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被迫与郑雪竹立言决裂,分道扬镳,本道今生今世亦无缘重逢,惟有暗自伤怀,未料天意难测,竟在此时此地重见到了他的身影。霎时间,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惊喜,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低语道:“是他赶来出手相救,果然是他……”

话犹未了,却闻身旁龙绮君重重地“哼”了一声。龙星儿的心绪立时被拉回现实,但觉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一般,只觉心头全是无尽的无奈,无尽的凄凉,本拟就此转过头去不看郑雪竹,却又忍不住继续看去。

陈永华与宗瑾均与郑雪竹相熟,宗瑾更是与郑雪竹一路相扶相携,同来此地,此际闻得郑雪竹在窗外的清叱,早将情形猜中了十之八九,又见到龙绮君母女倚窗观望的时的情态,更加确定了来者便是郑雪竹。知他必是在旁窥伺已久,早有意出手扭转危局,却因无十分把握,以致迟迟未动,此刻见形势危急,方始冒险现身进击,居然一举成功。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持着一路前行,渐渐离开了铁甲军阵,进入客栈院内。他为人原好色成性,腹内草莽,全不及吴三桂的谋略胆识,方才倚仗身畔武士军兵相护,说出这许多威逼恫吓言语,此刻出其不意地为人所制,被拖入敌人的攻击范围中,三魂七魄早被骇去了大半。越向前行双脚越是发软,若非被郑雪竹在旁强拉硬曳,只怕早已倒地不起。又勉强撑持得几步,终于忍受不住,尖声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如何?”

郑雪竹见他面色如土,浑身不住颤抖,显是惊恐到了极点,不由暗暗好笑,悠然道:“平西世子,你亲率这许多随从人马来此僻陋野店,延请陈军师入府,无非是为了与台湾结盟,合纵起兵,为达目的,不惜软硬兼施。只可惜陈军师的性情却是老而弥坚,无论世子施出何等手段,均不肯答允与平西王爷合作。既是如此,与其再与陈军事纠缠下去,不若同在下寻个无人之处,深谈一番,或可见效。在下的身份原非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此刻当着这许多人面前,不妨直说出来,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台湾延平世子郑克臧!”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一众平西王府武士与铁甲军兵均未料到,在这狭小僻陋的客栈中,竟然还隐藏着一名地位较陈永华更高的台湾人物!

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惊惧之意自是较他人更甚,然心中仍存有一丝怀疑,不由颤声道:“你当真是延平世子……”

忽见一为首武士排众而出,大声道:“世子,此人所言非虚,他确是台湾延平世子。延平世子,我家世子不比你文采风流,武功高明,他却是半点武艺都不会的。你有甚意图要求,大可好好坐下来,同我家世子开诚布公地面谈,却何必以这等偷袭手段,挟持不会武功之人,损了台湾郑氏的英名?”这武士当日曾随沙氏兄弟参与开封渡口追杀宗瑾之战,是以识得郑雪竹身份,此刻见吴应熊命悬郑雪竹之手,情急之下遂说出这一番挤兑言语,意欲激他放手。

郑雪竹头脑缜密,智计过人,焉能为这几句言语所趁?当即笑道:“在下与平西世子闻名已久,今日有缘相见,正当好生亲近一番,共商大计,阁下却何必说得这般刺耳?”口里说话,手中依然牢牢扣着吴应熊脉门,丝毫不肯放松。

忽听一女子尖声叫道:“既是你们暗施毒手在先,便须怪不得他人偷袭要挟!”这女子却是于店房中窥伺的龙星儿,因恼那武士出言尖刻,终于忍耐不住,反唇相讥。

龙绮君便在龙星儿身边,听她言语中对郑雪竹与陈永华颇为回护,心下不禁好生恚怒,叱道:“星儿,不得多事!”

龙星儿敬畏母亲,不敢违拗她的言语意志,当下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郑雪竹身在院中,将龙绮君母女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然转念思起众人此时处境,只得强自抑住心中伤痛,继续作出一副意态飞扬的神情,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你我两家一坐镇天南,一孤悬海外,远隔千里,彼此虽慕名已久,却终无由相会。今日既有此机缘,令你我有幸结识,执手言欢,世子身为主人,可否有意赠送在下一些见面之礼,以表情谊?”

吴应熊闻得他的威胁言语,心头不由愈加惊恐,再也支持不住,瘫软于地,勉力提高了声音,道:“延平世子可是要在下放各位朋友走路么?在下答允你便是……”

郑雪竹笑道:“久闻平西王府慷慨好客,常遣部属诚邀各方英雄豪杰入府小住,欢聚畅叙,厚礼相酬,何意对在下竟是如此吝啬?恕在下贪心不足,今日还要厚颜向世子多索几样礼物,方遂心愿。”

吴应熊涩声道:“延平世子还想讨要何等物事,便请直言,只要在下能拿得出,绝不会对世子藏私。”他此时实已惶惧到了极点,惟恐郑雪竹所要的是他的一条手臂,两只眼珠一类物事,因此语音大异,说到最后更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忽听一人道:“陈军师与崔兄弟遭了你们毒手暗算,他二人的解药须着落在你身上。”却是宗瑾扶着昏迷不醒的崔泱泱移至窗前,出言向吴应熊追索解药。

郑雪竹道:“宗统领所要的物事,便是在下向世子讨取的礼物。未知世子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吴应熊闻得郑雪竹口中的“礼物”并非自己的手足眼耳,一时间竟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转头向众武士呼道:“将解药为延平世子奉上,不得迟延!”

众武士面面相觑,怔了片刻,终于由方才那与郑雪竹说话的为首武士取出一红一黑两枚药丸,掷给郑雪竹,道:“红丸给陈军师内服,黑丸给崔少侠外敷。”

郑雪竹伸手抄住两枚药丸,笑道:“多谢世子慷慨相赠,只是在下还须试试这两件礼物是否合用,再与世子相叙。”言罢,扬手将黑色药丸掷与宗瑾,回身挟起吴应熊,掠进店房,稳稳落在陈永华身边。

陈永华本自分必死,却未料郑雪竹竟在此时此地现身相救,霎时间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低呼了声“世子”,下面的言语便再也吐不出了。

郑雪竹环顾室内,目睹众人黯然相对之状,一时间亦有些无话可说。但想救人要紧,亦顾不得其它,遂转头向吴应熊瞥视一眼,以示警告,旋即将红色药丸纳入陈永华口中。

吴应熊既被郑雪竹挟为人质,平西王府众武士果然投鼠忌器,不敢在解药中暗施手脚。不消一炷香时分,陈永华便已自行站起,活动如常,试运内力,也恢复如前,毫无滞碍。

其时崔泱泱亦由宗瑾在伤处敷上了黑色药丸,更得了他内力相助驱毒,因此体内毒性消解得极快,起身竟较陈永华还早得片刻。伸手自行拔去了臂上之箭,游目四顾,见到吴应熊由郑雪竹握住手腕,无精打采倚坐在对面墙角,不由恨怒交迸,大喝道:“奸贼,我将你碎尸万段!”一跃而起,掣出单刀,直奔吴应熊而去。

方自冲出两步,忽觉肩头一紧,竟是为人在背后抓住。回头看时,但见那出手阻拦自己的却非他人,而是宗瑾,心中不由一愕,脱口道:“宗统领,你却为何……”

宗瑾见他面上黑气、臂上浮肿已尽数消退,伤处的血色亦转为鲜红,知他体内毒性再无半点残留,心下亦自欣慰,笑道:“崔兄弟,平西世子既已答允放大家走路,你且自管离去便是,却休要伤了平西世子。须知我还要应世子之邀,随他同往王府作客,平西王父子既诚意留客,我又岂可负了主人一片盛情?

崔泱泱睁圆了双眼,惊道:“宗统领, 我们方自九死一生闯出平西王府,此刻你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郑雪竹在旁见得崔泱泱这等戆直之态,不觉也有些好笑,道:“崔兄,你此番冒险潜入平西王府,所为却是何事?”

崔泱泱不假思索,答道:“自是为了营救爹爹与秀秀。然而……”

郑雪竹笑道:“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崔兄不必挂心,待得外边这些军兵让出道路,崔兄自随宗统领离去,由在下随平西世子往王府作客,见到平西王爷后,向他讨个人情,教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宗瑾接口道:“郑公子,我此来昆明的缘由你已尽知,有一人却是须我亲身迎出王府,护送北上的。还是你带崔兄弟离开,由我随平西世子到王府一行,崔庄主与崔姑娘之事亦着落在我身上好了。”

崔泱泱大声道:“要救我的爹爹与妹妹,我又焉能置身事外?我虽武功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却不能事到临头,畏缩不前,将风险尽推给别人。宗统领,郑少侠,我与你们同赴王府救人便是!”他武功平平,头脑憨鲁,却偏偏生就了一副侠义热肠,一有事情,定要忙不迭地向自己身上承揽。

忽听一女子声音道:“平西王府本就是龙潭虎穴,此时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候。你们这样贸然前往,无异自蹈险地,还是……”这出言之人却是龙星儿。她见郑雪竹等争赴平西王府救人,情知其中定是蕴藏着极大危险,忧急之下,禁不住出言阻拦。

话犹未了,忽听龙绮君在旁冷冷地截口道:“星儿,休得多管闲事!”

郑雪竹见到龙星儿对己的关切情状,心下方觉一阵快慰,骤闻龙绮君的呵斥言语,霎时间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然念及此时场中情势,实无暇顾及这些儿女私情,惟有勉强笑道:“崔兄,此去平西王府危机重重,多得一人,便多一分风险……”

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世子,你乃万金之躯,不可轻易犯险,还是由属下代你走这一遭。属下以自家性命保证,定可将世子要救之人平平安安交到你手上……”却是陈永华体内逍遥软筋散药性消解,功力恢复,自行请缨。

郑雪竹忽一挥手,道:“谁也不必去。我原是与宗统领同来,此刻往平西王府作客,自当与他同去。陈军师不识得要救之人,崔兄本事有限,去亦无益,便在此地大家各走各路,他日有缘,或可重聚。平西世子,你还不要部属让路,莫非是要陪我们大家在此地用早点么?”说最后一句言语时,已拖起吴应熊,将他拉到窗口。

龙绮君冷冷地道:“星儿,我们走。”毫不犹豫,举步向外便行。

龙星儿面色苍白,不发一言,更不曾回头看得一眼,只顾随着龙绮君一路疾行,径直行入铁甲军阵中的道路。

郑雪竹倚窗而望,目送龙星儿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军阵之后,却始终未放缓脚步,似乎对自己已毫无留恋一般,心中但觉空荡荡地全无了半点趣味,一时间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只顾呆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忽闻一人哑声道:“郑少侠,宗统领,我崔泱泱这条性命原是蒙你们所救,此番更要由你二人涉险去救爹爹与秀秀。大恩不言谢,我……”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语。

郑雪竹霍然回头,却见崔泱泱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双目蓄泪,口唇颤抖,显见内心正自激荡不休;陈永华则孤零零站在一边,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却似灵魂出窍一般,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郑雪竹见他二人这等情状,欲待出言劝解,却也寻不出合适言语,惟有强笑道:“陈军师,崔兄,你们迟迟不去,可是要在此地用罢早饭再走么?既是如此,我便与宗统领、平西世子在此奉陪好了。多待一刻,少待一刻,左右也无多少分别。”

陈永华瞿然一省,知郑雪竹此时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当下不再多言,只缓缓道:“既然如此,世子善自保重,属下这便去了。”转头向宗瑾瞟了一眼,目光闪烁不定,口唇微动,却终未吐出一个字,轻叹一声,转身掠出窗外,举步自去。

崔泱泱紧咬下唇,向郑雪竹、宗瑾各深深一揖,长身跃出,疾疾循着陈永华的背影奔去,不出片刻,便不见了影踪。

宗瑾站在一侧,许久不言不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刻也未放松对吴应熊的监视。此际见众人已各自散去,方向郑雪竹道:“郑公子,时刻已到, 我们也该动身了罢。”

郑雪竹点点头,向吴应熊道:“平西世子,烦劳你为我们准备两匹坐骑。宗统领是朝廷派来的人,要自乘一骑,我二人则大可一马双乘,也好多亲近亲近。”

吴应熊命悬人手,对郑雪竹的言语焉敢不从?当即依照他的要求吩咐下去,便有武士将两匹健马牵入客栈院内,垂手退下。

郑雪竹与宗瑾对视一眼,旋即纵身腾起,挟着吴应熊稳稳落在一匹马上,一手仍扣着他脉门,一手拉起丝缰,催马前行。与此同时,宗瑾也已跃上另一匹马背,纵马紧随其后。

郑雪竹与宗瑾两骑自铁甲军阵中穿行而出, 并辔向城中缓缓行去,一众平西王府武士、铁甲军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却无一人敢轻易上前,亦无一人随意开口,整个队伍中惟闻马蹄击打地面的杂沓之声。

其时天已大明,一行人马行至昆明城内,向平西王府进发。城中百姓为这等杀气腾腾的场面所慑,纷纷走避不迭,一时间沿路店铺、人家尽皆闭门,街路上全无人迹,空虚寂静得宛若死城一般。

距平西王府尚有两箭之遥,忽前方红旗展动,又一队铁甲军马迎面而来,当中簇拥着一身着重甲的阴沉老者,正是郑雪竹前晚在平西王府花厅内见过的吴三桂。

郑雪竹与宗瑾原是策马缓行,然对面铁甲军奔驰极速,霎时间已来至面前丈许之处,骤然止步,同郑雪竹等人正面相对。

吴应熊被郑雪竹一路挟制,行至此处,心中惊惧已达极点,此际见到父亲出现,登时再也忍耐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父王,救救孩儿,救救孩儿……”

吴三桂眉头紧锁,向吴应熊重重一挥手,吴应熊便不敢再行哭叫。随即便有随吴应熊围捕陈永华的武士行至吴三桂身侧,在吴三桂耳畔低声禀报。他的语声极细级微,郑雪竹全然不闻,只见吴三桂面色铁青,不时向自己与宗瑾投来极阴极冷,锋锐如刀的一瞥。

待得那武士禀告完毕,吴三桂方自缓缓抬起头来,道:“延平世子,宗统领,你们既擒住了小儿,以之为质要挟本王,本王索性也不与你们说那些客套废话,只爽爽快快地问一句,你们的价码究竟是多少?倘是本王付得起的,定会如数付于你们,如若不然,本王亦不会低头向你们哀恳,但由得你们处置小儿好了!”他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一代奸雄,这几句言语说得软中带硬,丝毫没有惊惶之意。

吴应熊闻得吴三桂这等言语,心中却先自慌了,哀声叫道:“父王,你……”

吴三桂沉声喝道:“住口!”虽只短短两个字,自他口中道出,却别具威慑之力,立时将吴应熊的哭叫止住。

吴三桂将目光自吴应熊身上收回,转向郑雪竹,道:“延平世子,你有何等要求,请讲无妨。”

郑雪竹初次与这闻名已久的绝世奸雄对面共语,心中登时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与杀意。为了掩饰,惟有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的价码并不高,不过是向平西王爷讨要两个人,一个是扬州青枫庄庄主崔天成,另一个是他的女儿崔秀秀。这个价码,王爷想必还付得起罢!”

吴三桂略点点头,道:“这个价码倒也罢了。宗统领,你的价码又是多少?”这后一句话却是向宗瑾问的。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爷,你不必对我隐瞒,此刻景云公主正在你这平西王府中。景云公主虽为圣上赐婚于平西世子,然经了中间这许多变故,公主已不适宜再留在王府,须得由卑职将其带回京城,面见圣上,再作安排。”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景云公主被囚平西王府之事,全府上下惟有吴三桂父子与极少数心腹部属得知,更不曾对外走漏半点风声,此时被宗瑾一言道破,不知此事者固是惊骇莫名,便是阴沉狡诈如吴三桂者亦不禁微微动容了!

吴三桂心中在这短短一瞬间,已转过了数个念头:“当日我遣沙氏兄弟率众于赐婚途中伏击宗瑾,劫夺公主,不想半路杀出一批自称平西王府武士的人物,出其不意将公主持掠而去,这批高手后于漳州被耿精忠剿灭干净,亦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乃是台湾郑氏部属,冒名嫁祸于我,然以宗瑾之心机见识,绝不应将他们认作平西王府之人……而耿精忠于郑逆手中夺回景云公主,送入平西王府之事更属绝密,宗瑾却又如何得知……啊呀,是了,莫非他并不知其中内情,不过是在敲山震虎么?我却不可堕入他这等圈套,自投罗网了!”思及此处,当即冷笑道:“宗统领,本王并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这等无中生有的价码,请恕本王支付不起。”这几句言语说得不动声色,仿佛景云公主此时当真不在平西王府一般。

宗瑾见他推得如此一干二净,不由也报之冷冷一笑,徐徐道:“平西王爷敢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么?既然如此,卑职却要问一句,在王府后园树篱间居住的却是何等人物?”

吴三桂未料宗瑾竟将景云公主的行踪探知得如此清楚,心头一凛,正欲出言搪塞,忽闻一人尖呼道:“父王,宗统领所言不假,求你将景云公主交于他带回,救孩儿一命……”却是吴应熊被郑雪竹挟制时刻已久,耐不住惊恐,竟然不打自招。

吴三桂面色铁青,冷冷地道:“也罢,也罢,延平世子,宗统领,今日之事,便算是本王栽给你们了!”言罢,自怀中取出一枚金牌,交于身旁一名武士,道:“你回府将景云公主与崔天成父女带来此处。”

那武士应了一声,接过金牌,正转身欲行,忽闻宗瑾呼道:“平西王爷,恕卑职斗胆,须得与这位兄弟同往他三人居所相迎。”话音未落,人已离鞍下马,行至那武士身后。

郑雪竹闻得宗瑾这一决定,微微一怔,已知其意:“吴三桂老奸巨猾,手段狠辣,倘由得他遣部属单独回府带人,保不准会在中途作出何等手脚,宗统领此举正可防此不测……”思及此处,遂笑道:“此三人身份大非寻常,只宗统领一人前去相迎,却又如何能够?恕在下无礼,还要与平西世子一并前往,方称得他三人身份,也好教他们得知平西王府尊客敬贤,高风亮节。”言罢,挟着吴应熊跃下马背,赶至宗瑾身边,二人一左一右将吴应熊夹在正中,随着那武士并肩前行。可怜吴应熊早被骇得魂飞魄散,四肢百骸俱软弱无力,无法自主行走,几乎是被二人拖曳着行去。

一行四人行入平西王府正门,穿堂过院,终于又来至后园。府中高手武士虽多,却因吴应熊为郑雪竹与宗瑾挟持,投鼠忌器,故此不敢率先发难。

一路上郑雪竹与宗瑾见到平西王府种种奢靡豪华气象,不由在心中暗自慨叹。吴三桂骄横狂妄,贪图逸乐,王府内的房舍园林无不修建得富丽堂皇,令人目不暇给,叹为观止。前晚二人入府时因夜色深重,对府中景致未曾看得清楚,此际方得窥全貌,但觉平西王府的富贵奢华不但远胜延平王府,即便较之北京的大内皇宫也毫不逊色。

那武士引着郑雪竹与宗瑾沿后园花径曲曲折折地前行,穿草木,绕池榭,转过了十几处弯道岔路,终于在一座假山前停住脚步。

郑雪竹与宗瑾互相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平西王府机关处处,暗道重重,莫非这假山便是此等所在?”

疑念方起,便见那武士拾起地上一粒石子,将手臂伸入山石上一只洞穴,在洞内“嗒嗒嗒”敲击了三声。

郑雪竹与宗瑾挟着吴应熊冷眼旁观,本拟那武士敲击洞壁后,假山上定将有机关开启,未料时刻过了许久,竟依然毫无动静,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了心中意料。二人四道诧异的目光,齐齐向那武士投去。

那武士也觉出情势有异,面色微变,复向洞壁上疾疾敲击了三下。

三声轻响过后,面前假山仍然毫无异状。然而在郑雪竹与宗瑾心中,这全无异状的表象之下,所隐伏的必是极大的变故!二人虽均未开口,心中却已同时怀疑到是吴三桂暗施阴谋,意欲加害,念及此处,遂各自将扣住吴应熊脉门之手紧了一紧,以防不测。吴应熊腕上疼痛,抵受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武士见到三人情状,知郑雪竹与宗瑾心头已然生疑,忙辩解道:“延平世子,宗统领,此处原是囚禁崔庄主与崔姑娘的地牢入口,现下虽已生变,却绝非小人从中弄鬼,小人全然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

郑雪竹厉声道:“此地乃是你们家里,高手如云,防守严密,除了你们自己,又有何人能够从中暗施诡计?”他生性原温和儒雅,然一夜间连遭变故刺激,更兼此时救人心切,心焦如焚,终于按捺不住,发作出来。

那武士颤声道:“世子息怒,当真不是小人……我家世子尚在你们手中,小人怎敢……既是如此,我们便自行进去观看究竟……”言罢,伸手攀住假山上一支突出的石笋,用力向前后左右方向各扳得一下。

一阵轧轧响动过后,假山底部的一块山石竟自动移至一旁,露出一处六尺多高,三尺多宽的洞穴!自外向内望去,但觉洞中黑黝黝地不知有多深,亦不知通向何方,颇有几分幽暗诡秘的气息。那武士向郑雪竹与宗瑾略一点头,当先低首含胸,钻入洞内。

郑雪竹与宗瑾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打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主意,遂一前一后拖起吴应熊,行进山洞。

山洞中光线极暗,饶是众人努力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些近处的轮廓。摸索着前行了几步,但觉山石擦体,足下不平,行走愈加艰难。

宗瑾沉声道:“平西王府的兄弟,点亮了火折。”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甚大,却极为沉实有力,别具一等令人不得不从的威严。

话音方落,便闻那武士的声音在前方笑道:“不消宗统领吩咐,小人理会得。”与此同时,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果然是那武士点燃了火折。

火光闪耀下,众人看清了周遭环境:此时置身的所在乃是一条极狭极长的甬路,头顶与两侧洞壁、足下道路均以大石砌成,斜斜通向地下,十几丈外甬路转折,看不到其后的情形,料想崔天成父女定是被囚禁在甬路尽头。

那引路武士举起火折,引着了壁上一排十几只油灯,洞内光线登时明亮了起来,略略驱除了众人心底的忧惧与不安。

宗瑾轻舒一口气,与郑雪竹一同架起吴应熊向前行去。方行得二三丈,忽觉鼻端气息有异,凝神细嗅,竟辨出弥漫在石窟之中的,乃是一股血腥气味!心念电转,霎时间胸中掠过种种猜测,亦不知是吉是凶,遂放脱吴应熊,疾疾抢步上前,赶至那卫士身侧,夹手夺过火折,高举过头,与他并肩前行,全身上下无处不在严神戒备。

那卫士对这一变故却似全然不知,亦未曾发觉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虽对宗瑾的举动略感诧异,却也不曾出言相询,只照旧前行,片刻间便转过了那处拐角。

郑雪竹挟持吴应熊尾随在二人身后丈许之外,眼见他们的踪影消失在转折处,却不知此处距甬道尽头还有多远。蓦地只听那卫士惊呼一声,呼声中似蕴含着无限的恐惧,无限的悲愤!

郑雪竹虽智计丰富,胆略过人,骤闻这声惊呼,心头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凛,只道是吴三桂设了何等暗算诡计向宗瑾发难,却遭他反击,惊愕震动之下,一时间也不及多想,回手挟起吴应熊疾掠过去,欲向宗瑾施以援手。

待得掠至转折之处,场中的情形却令郑雪竹始料未及:宗瑾与那卫士均怔怔地立于原地,全无曾动过手的迹象,而宗瑾手中的火折,则映出了地上四名肢断躯残的平西王府卫士尸身, 与墙上溅染的滩滩鲜血,端地令人触目惊心, 显见此地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郑雪竹与宗瑾原对那引路武士心存怀疑,然自眼下此等情形看来,即便当真是吴三桂有意设下的阴谋,枢纽只怕亦不在他的身上,不由便去了几分戒心。三人遂将石壁上油灯一一点燃,对几具尸身细细察看起来。吴应熊却早骇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紧闭了双目不敢去看。

众人面对着四具血淋淋的尸身检视,均自默不作声,甬道中充满了死亡的诡秘与寂静。

宗瑾将三名卫士尸身一一查验完毕,发现三人的均是为刀剑一类的利器所伤,自伤处形状、深浅以及尸体倒下的方位,大致可推断出为一人出手,而此人无论在内力还是兵刃上的功夫,都必有相当造诣。尤其一名卫士的琵琶骨被硬生生抓碎,更可显出出手之人的内功深厚,至少较自己是不相上下了!思及此处,不禁暗自惊疑:“此地何时却来了这等高手?看壁上鲜血未曾全凝,显见他四人身死时刻未久,不应是陈军师一家昨晚所为,而今早他几人自客栈离去时,从客栈往昆明城的路上已伏下了无数军马,即便他们武功再高,亦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平西王府杀人……呀,莫非这原是吴三桂的奸谋,有意遣麾下高手杀害他四人,暗中伏下圈套加害我等……”心中既已有此猜疑,不由加倍凝神防范,一手紧紧扣住吴应熊脉门,一手缓缓伸出,将第四名卫士翻了个身。

手指方自触及那名卫士的身体,便觉尚有微温,待得将他翻转过来,竟见他胸膛轻轻起伏,显是一息犹存!

那引路武士的心肠倒也不是很坏,颇有些同袍之情,见那卫士未死,立时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唤道:“小马,你醒一醒……”

宗瑾对吴三桂的部属原无甚好感,然这“小马”是此地惟一的幸存者,自己的种种疑惑都须着落在他身上解答,却不可教他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念至此,遂伸掌抵住“小马”顶门“百会”穴,将内力缓缓灌输进去。

不消一炷香时分,“小马”果然呻吟了一声,微微张开双眼,低呼道:“崔天成,你这老匹夫……”后边的言语方说得半句,显是牵动了伤处,剧痛之下,语音就此截断。

郑雪竹在旁听得分明,不禁为之一惊,疾疾开口问道:“莫非是崔庄主出手,伤得你四人这等模样……”

“小马”勉强点了点头,道:“他原本好好地被缚在那边石壁上,却突然挣脱了铁链杀将过来……我四人虽拼力抵挡,无奈他武功太高,终于不敌……”言犹未了,又是一阵呻吟,阻断了下文。

那引路武士闻言,心头愈感惊诧,道:“崔天成与他女儿早已服下逍遥软筋散,功力全失,如何会骤然间脱缚而出,杀了这几名好手?莫非,莫非是有人暗中喂他们服下了解药……”

“小马”原本凝滞的目中忽闪出一线光芒,嘶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是他,正是他……”因激动过甚,整个身体竟直直地坐了起来!

引路武士握住“小马”双肩,叫道:“小马,你静一静,告诉我他是谁……”接连追问数声,却毫无回音,凝目细观时,却见“小马”早已伤重气绝,面上犹自带着一缕不散的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