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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西风萧萧衣似雪

这声音极清极冷,更带着一等寂寥孤漠之意,虽不甚响亮,场中诸人却尽皆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人人心底都仿佛打了个寒噤!

这声音来得全无半点预兆,正发自郑雪竹与陈永华身后,令他二人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惊。疾疾转头看时,却见陈思昭不知何时已攀至门楼之上。她身上犹自穿戴着宗瑾的衣冠,遍体浴血,面色苍白,形容颇为惨厉,若非是在这等青天白日下出现,当真宛若地狱里逃出的怨灵。

郑雪竹未料陈思昭竟会在这等要紧关头,以如此形象现身,心头一阵惊悚,失声道:“思昭,你……”

陈思昭却似对郑雪竹的呼唤充耳不闻,只顾遥遥向冯锡范道:“久闻冯大人麾下铁卫本事过人,耳目聪敏,记心极强,却不知对这几句言语是否尚有印象?”顿了一顿,忽换作了一种极嘶哑,极难听的口音缓缓道:“冯大人有令,着在下入牢中讯问宗瑾。绿玉令在此,尔等速速打开牢门,休要误了冯大人的事。”她此时口中所说,正是前晚在石牢门外冒称冯锡范使者,向众铁卫说出的言语!

赵大等四名铁卫骤闻此言,面上倏地齐齐变色,低声向冯锡范耳畔说了几句。

冯锡范听过众铁卫的言语,面容却依然是一等波澜不惊的情状,略一沉吟,转头向陈思昭笑道:“世子妃既如此说法,想必定有一种更合理的解释。老夫就此洗耳恭听,未知世子妃可愿讲否?”

陈思昭冷笑道:“昨夜之事说来简单得很,冯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猜疑,捕风捉影,为人强加罪名,劳师动众前来捕拿。事实上,这许多事情不过是我一人所为,盗取爹爹的绿玉令,易服冒名混入石牢的是我,将宗瑾调包换出的是我,在石牢中行凶杀人的是我,预先备下接应船只,指点宗瑾扬帆远去的也是我,与他人全无任何干系!”

郑雪竹闻得陈思昭将昨夜之事尽揽在自己身上,心头不由一阵惊震,失声道:“思昭,不要……”

冯锡范冷笑道:“世子妃可是在为世子与陈军师脱罪么?只可惜这番言语漏洞百出,全然无法自圆其说。其他环节姑且不计,据老夫所知,世子妃惯使的暗器乃是打穴金环,但昨夜石牢激战过后,打伤老夫麾下铁卫的并非世子妃的金环,而是世子的刺穴银针,这一点世子妃却当作何解释?”他言辞锋利,这番言语更是运足了内力说出,着实咄咄逼人。

陈思昭面色如常,悠然道:“冯大人久经战阵,思虑过人,此际头脑竟因何这等不知变通?想那劫牢释囚当是何等冒险隐密之事,自当作得干净利落,全无泄露为是。我的打穴金环出手之时,必有破空之声,极易败露形迹,这一点上却是远不及世子的银针适宜行事了。是以我盗了爹爹的绿玉令后,一并盗取了世子的银针,果然派上了用场。冯大人若尚有甚不解之处,不妨就此提出,在下保证言无不尽,定会给冯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平日里俱是面容冷漠,不苟言笑,此际越说到后来,面上竟越是泛出一阵温煦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乃是自己多年的知交老友一般。

冯锡范淡淡地道:“即便银针之事可以勉强解释,然世子妃原与宗瑾风马牛不相及,昨日更曾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却不知为何到了晚间,又偏偏转了主意,将其私自纵归中土?对于此事,世子妃可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陈思昭懒懒地道:“这个理由便更简单了。昨日我出手与宗瑾一战,非为他故,不过是因久闻他乃清廷第一高手,是以有意与他一较高下,然最后的结果却绝非我所希望见到的。不错,我渴盼击败宗瑾,但要的是堂堂正正地将他击败,而并非由他人在背后玩弄阴谋手段,以这等见不得光的方式取胜。他若因此落败被擒,为人凌辱屠戮,自是更非我所愿。因此我潜入石牢,放他出来,送他回转中土,并同他约定,倘若我二人今生今世尚有相见之日,定当公平一战……”她面不改色,天马行空地侃侃而谈,所说的理由虽有些牵强,却偏生亦无甚破绽可寻。

冯锡范素知陈思昭平素在外少言寡语的性情,未料此际被她一轮歪缠,竟自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怔了片刻方道:“老夫此来原是奉了董太妃之令,追查昨夜之事,兼缉拿暗杀王爷的真凶。若依世子妃这等说法,非但私纵要犯之事同世子与陈军师无关,王爷被害一案亦须重议。却不知世子妃到了董太妃面前,还是这等说法么?”他因一时想不出对策,口气亦较前松动了不少。

陈思昭笑道:“休说是在董太妃面前,便是到了王爷灵前,我也只是这套言语。王爷在天有知,定可明辨是非真假,更加不会放过那暗中下手害他的真凶。”

冯锡范闻得她言中含沙射影之意,心头不由好生不自在,惟有强笑道:“既是如此,还请世子妃移步往董太妃处解释,一切但听候太妃处置定夺。”

陈思昭道:“现下台湾大权尽归董太妃,我作下了事情,往她处认罪伏法亦属应当。然即便我重罪如山,万死莫赎,进见太妃亦不应失了礼数,衣衫不洁,形容不整。但请容我片刻,待我换过衣饰,自当出门往太妃府任她发落。”

冯锡范拈须笑道:“世子妃既肯承担此事,早早了结这桩无头公案,老夫正是求之不得,又何吝多待这一时三刻?世子妃请便便是,老夫在此恭候就是了。”他此时心中已自有了一个计较,却是乐得暂摆出一副宽容姿态,且由得陈思昭自行其事了。

陈思昭却不再理会冯锡范,一言不发,缓缓转过身形,亦不看郑雪竹与陈永华一眼,顾自举步向门楼下行去。

郑雪竹再也忍耐不住,疾步赶至陈思昭身后,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叫道:“思昭,此行必是凶多吉少,切不可去……”

陈思昭面容漠然,双目平视前方,仿佛在望向一个遥远的虚空,淡淡地道:“兵临城下,大势已去,纵然闭门固守,又能捱得几时?即使我不出头自首,认罪伏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今之势,惟有弃子保帅,尚有一线生机,还请世子与爹爹自行保重罢!”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答,蓦地发力一震,甩脱郑雪竹之手,继续前行而去了。

陈永华怔怔地立在原地,凝望着陈思昭蹒跚远去的背影,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也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头却早已百感交集,难以自抑。他与冯锡范、董太妃等相识相争多年,深知他们的为人手段,因此完全可以预见到陈思昭出门认罪的后果。多年以来,他心中时时刻刻牵挂的便只有宗瑾这亲生骨肉,其后更添了对龙星儿的思念,对长伴自己身侧的陈思昭,反而常常将她当成一个弥补情感空虚的代替品,冷落忽略一旁。原以为她在自己心中地位无足轻重,然到得这等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分,心底的无数缕依恋与不舍之意蓦地喷涌而出,五脏六腑宛如被一柄利刃骤然挖空了一般,痛至极处,已近麻木。直至此时此刻,他方始明白,自己心中至为重要,至难割舍的并非宗瑾、龙星儿这一双亲生儿女,而是一直被自己当作外人,颇有隔阂的陈思昭。然而在明白这一点时,一切都将永远逝去,无计挽留,思及此处,焉能不痛彻肝肠?

郑雪竹心碎魂伤,神思迷乱,昏昏眩眩地游目四顾,却见门外冯锡范正在与众铁卫低声密语,身畔陈永华却面无表情,不言不动地立在原处,仿佛已全然失去了魂魄,只余下了一个躯壳一般。恍恍惚惚中,竟不由自主地自怀中抽出玉箫,凑在唇边,吹奏起那支《苏武牧羊》来。

《苏武牧羊》曲调本就沉郁苍凉,此刻郑雪竹心情悲恸绝望之极,箫音中更是充满了萧瑟凄楚的况味,一曲既出,墙内墙外诸人无不感到一阵莫名的感伤与落寞。肃杀寂寥的箫声中,众人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两行泪水自郑雪竹面上缓缓流下,滴滴落在他的箫上、襟上,竟然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痕迹。当真是“玉箫吹到断肠处,眼中有泪尽成血”!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蓦地音调一个拔高,转成了凄厉的长啸,仿佛三峡猿啼,杜鹃泣血,闻者无不感到一阵肝肠寸断的伤痛!啸声拔至极高之处,忽戛然而止,继而“拍”地一声轻响,却是那玉箫在郑雪竹手中断成了两截。

郑雪竹心绪震荡,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拗断玉箫,方始惊觉过来。蓦地转身时,却见眼前一花,竟是陈思昭一身缟素,重又掠上门楼。晨光下看得分明,但见她身着白绫衣裙,体佩明珠玉饰,青丝披拂脑后,直至腰际,面上虽一如平日般脂粉未施,冷若冰霜,却似泛起了一重华光清影,当真是晶澈若水,莹润如玉。自海上而来的疾风阵阵吹过,将她的衣袂发丝带得高高飘扬而起,竟似有了几分将欲离尘飞升之状。郑雪竹与她相识相处了二十余年,却从未见她如此时这般美过!但觉她此时的形容装束美则美矣,却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森然寒冽之气,美得令人心悸,令人绝望!心魂激荡间,不知为何竟记起了几句诗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郑雪竹正自怔怔无语,陈思昭已缓步行至他面前,低声道:“世子,你我相交多年,推心置腹,患难相扶,在我心中,早将你当成了今生今世的第一知己,远非他人可比……”

郑雪竹心头沉重,喉间哽咽,颤声道:“思昭,我待你也是这般,你也是我的第一知已……”方说至此处,鼻端蓦地一酸,后边的言语便再也无法出口。

陈思昭续道:“自古以来,所谓知己,无不死生可共,缓急可托。现下事态紧急,我也无暇对世子说什么客套虚言,只是这一去吉凶难卜,尚有一事要托付给世子,还盼世子勿要拒却。”她语意平静,面色如常,好似早已看破了生死荣辱,正在叙说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之事一般。

郑雪竹强笑道:“思昭既有所托,但讲便是。只须我尚有三寸气在,必不负今日之约。”

陈思昭亦随之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在此先行谢过世子了。这件事情说来亦无甚险难之处,只是须待机缘,也许要等上十年二十年,甚或一生一世亦未可知……”

郑雪竹心中忽泛起一阵悲凉之意,暗道:“冯锡范老贼步步紧逼,定欲将我与陈军师送上绝路,现下已是兵临城下,四面楚歌。你纵出头承揽一切罪状,为我二人洗脱,老贼亦未必便可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们,又何来等待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的机会?”心中虽作如此之想,却也不忍出口说破,令陈思昭最后的希望化为碎片泡影,遂道:“思昭,我应允你了。为了你今日的托付,我一定用尽心力,全意守候这个承诺,无论将来是逆水凌霜,还是落魄江湖,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一日不作完这件事情,我便一日不死,定教不负了你我知己相交之情。”

陈思昭点头道:“世子既如此之说,我便放心了。方才我身上那件血衣,此刻便在我的房中,衣上既有我的血,也有他的血……还望今日大难过后,世子将那血衣好生收藏,来日若有缘相见,便将血衣还给他,对他讲,玉佩由我带走了……并代我转告他……呀,不必了,他的心意我已尽知,我的心思亦已瞒不过他,又何须他人代传?”

郑雪竹听得她语意不祥,竟似隐隐有了几分交代遗言的味道,不禁顿感凄然,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惟有拼力点了点头。

陈永华在旁呆立许久,此刻方强抑住纷乱的心绪,行至陈思昭面前,颤声道:“思昭,爹爹这许多年来,着实对你不住……这许多年来,你已经为爹爹牺牲了许多,受了无限委屈,爹爹一直冷落疏远于你……爹爹本待自今日起,一定好好待你,未料现下还是你在作出牺牲……”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语,心底忽泛起一个念头:“我已年近六旬,世间的种种名位富贵,享也享过了,人事的种种苦乐酸辛,尝也尝过了,如今绮君已逝,又认回了昭儿与星儿,这段残生尚有何值得当真留恋之处?这二十余年,我家破人散,一身孤苦,惟有思昭不离不弃,始终追随在我身边,伴我度过了这半生的荒芜岁月,现在大难临头,我又怎忍令她独自承担?不若我也随她一并站出去,最多不过要死一同死便了,黄泉路上相携相随,终是胜过了以她作牺牲,自家厚颜苟活……”

陈思昭忽俯首屈身,向陈永华盈盈拜将下去,道:“爹爹,你并未曾对孩儿不住。想孩儿原不过是一出身卑微,失亲无依的孤女,若非爹爹收养抚育,潜心教导,焉有今日?究其实质,孩儿毕竟是外来之人,能在爹爹心中占得一席之地,于愿已足,又如何可不知自量,意图与爹爹的亲生骨肉相比?孩儿身受爹爹大恩,无以为报,现下爹爹有难,孩儿自当站出来,希望能为爹爹化解此劫,也算不枉了爹爹养我教我一场。只盼今日过后,爹爹善自珍重,好生扶助世子,经略大事,孩儿却是要先行一步了!“言罢,身形忽地掠起,越过楼栏,向墙外直坠下去。

郑雪竹惊呼一声,抢步扑至墙边伸手欲拉,却仍是迟了些许,抓了个空,只见得陈思昭素袂飘扬,便如一朵落絮般随风而舞,越去越远了。

陈永华怔怔地立在原地,目送陈思昭坠楼而下,离己而去,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此前曾有意自承夜间之事,与陈思昭同赴危难,然却为陈思昭临别一语点醒,情知自已身负护主抗贼,力挽大局重任,绝不可因一时意气轻掷性命,是以虽明知陈思昭此去必是凶多吉少,却也未出手拦阻,终是由她去了。

陈思昭自门楼上跃下,落至一半,身形忽于空中一个转折,竟直掠至冯锡范马前。她腿上受了刀剑之伤,落地时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连晃了几晃方始勉强站稳,身上各处大小伤口却受不得这等震荡,齐齐渗出血来,斑斑点点地印在她的白衫之上,宛如雪地中的瓣瓣落梅,凄艳中更分外令人触目惊心。

冯锡范身边两名使刀剑的铁卫周五、吴七,前晚在石牢中与陈思昭正面交手,均曾在她手下吃了或大或小的亏,其后更为郑雪竹刺穴银针所伤,此际见陈思昭直承其事尽乃自己所为,心中自是愈加愤恨,又恐陈思昭向冯锡范骤然出手,当即也不待冯锡范号令,齐齐呼叱一声,不约而同地抢步而出,一刀一剑分架在陈思昭左右颈间。而陈思昭却也丝毫不曾躲闪抗拒,只面噙冷笑,一言不发地向冯锡范凝视过去,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之意。

饶是奸狡非常、心机深沉如冯锡范,面对着陈思昭这等眼光,亦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起来,惟有干咳几声,笑道:“世子妃既肯出面往董太妃处澄清事实,了结今日之事,自是再好不过。赵大,你与周五、吴七一起,送世子妃同去,现下岛上局势不稳,休教中途出了什么差池,一切尽要小心在意。”

赵大应了一声,同周五、吴七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一并举步,向外行去。周五、吴七持刀挺剑,一左一右挟着陈思昭疾行,赵大则张弓架矢随在三人身后十余步外,不即不离。他三人各守其位,防范严密,陈思昭若有异动,即便能脱出周五与吴七的刀剑合围,亦必定逃不过赵大的劲矢追击,何况此时陈思昭全身多处负伤,早非三人联手之敌!

郑雪竹与陈永华倚在门楼上遥望过去,但见墙外铁甲军马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陈思昭被三名铁卫挟在中间,昂首前行,再不回头,显见心念已绝,更无半点犹疑彷徨。待几人行过后,两侧军马便自行合龙,恢复了阵势的原状,旋即将陈思昭等人的身形遮蔽得踪影不见了。

冯锡范目送陈思昭与三名铁卫渐渐远去,面上竟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微笑,向门楼上扬声道:“世子,陈军师,且请稍安勿躁。老夫此来原是奉命行事,不好自作主张,尚请二位再行等待片刻,老夫候得董太妃谕令后,便可收兵复命……”

郑雪竹与陈永华心悬陈思昭安危,却也无暇理会冯锡范这等口不对心的言语,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向军马尽处遥注过去,心头俱是一团迷乱,甚至已感觉不出时刻的流逝。府墙内外众人均默不作声,人人皆似化成了泥雕木塑一般,等待着事态的下一步变化,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死亡般的寂静。

然而这片寂静仅仅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便告打破,却是满面惊惶之色的赵大排开众军兵,匆匆奔至冯锡范马前跪倒,哑声道:“冯大人,属下们罪该万死,未能完成冯大人交派的任务,请冯大人责罚!”

冯锡范听得赵大的言语,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莫非是我估计有误,小看了这姓陈贱人的功夫,竟教她在多处受伤之下,仍能自三名铁卫手中逃脱?抑或是她另有同党,暗中埋伏,中途偷袭,将她邀截而去……”无论是哪一种猜测,其结果均于他极为不利,一时间惊怒交迸,沉声道:“你可知世子妃现下去了何处?”

赵大见冯锡范有几分动了真怒,不由愈加惶恐,颤声道:“世子妃她……她已经永远不能开口了!”

此言一出,非但冯锡范,便是门楼上的郑雪竹与陈永华亦听得清清楚楚。郑雪竹但觉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间空荡荡的似只余下了一口气,昏昏沉沉地欲哭却哭不出来,欲叫又叫不出声,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

冯锡范万万未曾料及这等变故,一时间却也不及另行设计安排,只恨声道:“蠢材,蠢材,枉老夫平日如何倚重你们,如今到得这等要紧关口,竟如此不堪一用……你们三人合力,何以却奈何不得一个受伤之人,以致被她所趁?”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向赵大喝问的。

赵大心惊神颤,勉强咽了一口唾沫,道:“我等三人本欲遵照大人交代行事,然方行至中途,世子妃已自发觉,遂道:‘要我开口原也不难,只须容我往国姓祠中拜祭一回,我自然会给冯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世子妃平日性情为人如何,属下们原本再清楚不过,只恐是绝不会迫出结果的了,她此时既肯松口,属下们自然求之不得,遂与她同入国姓祠中,由得她在国姓爷神位前拜祭。其时殿内空无一人,属下三人分把住门窗,不敢有丝毫疏忽,以防其骤然遁去,却见世子妃竟无慌乱不安之状,只顾向国姓爷焚香叩拜,口中更说了些诬蔑辱谤大人的言语……”言至此处,忽地停住,抬头向冯锡范投去质询的眼光。

冯锡范心头烦躁,略一摆手,冷冷地道:“这些污蔑毁谤的胡言乱语且不必复述,只说其后之事。”

赵大应了一声,续道:“我等听她这等诟詈诅咒大人,自是分外气恼不平,但想国姓祠中并无他人,这等言语却也不怕传将出去,便且由得她了。谁知她见属下们未加阻止,口中的言语竟越发恶毒不堪起来。属下听不过耳,遂上前欲拉她起身,未料尚未及属下有所动作,她先自长身而起,缓缓转向属下,纵声大笑道:‘冯锡范纵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际又能奈得我何?’大笑声中,口里已是鲜血狂喷,倒地气绝,竟是趁属下们不备,暗中自绝了经脉……”说到最后几句,声音竟自微微颤抖了起来,显是心有余悸。

冯锡范闻得这一番言语,亦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了起来,一时间竟不曾再说出一个字。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变故自赵大口中道出,郑雪竹与陈永华在门楼上亦是听得分明。赵大的言语虽颇多遮掩隐瞒之处,二人却也知晓了其中真相:必是冯锡范借送陈思昭入太妃府自首伏法之由,暗中令众铁卫于途中对她施以私刑,迫她承认私通清廷,谋弑郑经,劫牢杀人诸事乃郑雪竹与陈永华所为,作为彻底击倒二人的一条铁证。而陈思昭察知冯锡范的图谋后,既不肯从其摆布,亦不愿受其折辱,故与众铁卫虚与委蛇,趁此不备自绝经脉。二人怔怔地彼此对望一眼,尽已感觉不出了心底究竟是何等情绪。但想此事牵涉到冯锡范的阴谋,本不宜在此时此地公然宣诸于口,必是赵大陡然经此剧变,未能完成冯锡范交办的任务,畏罪惶恐,慌不择言之下,竟将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陈永华忽仰首向天,纵声大笑道:“思昭,思昭,今日我等身临绝境,四面楚歌,却得你舍生相护,力挽狂澜,当真不愧是我陈永华的女儿,也不枉了我养你教你一场!你去得好,去得好,这般轰轰烈烈地去了,却是远胜于他人营营苟苟,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受尽压抑,任人摆布!只可惜你受了二十多年委屈,爹爹却是再无机会补偿于你,惟有来日九泉之下,另谋相聚了!到那时爹爹带着你,去寻你那从未见过面的娘亲,我们一家人相伴相依,绝不令你再受冷落寂寞……”他高大的身形摇摇不稳,有如醉酒,满头凌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荡不止,目光涣散,双眼赤红,却偏生枯涩得全无半点泪渍,这等形容和着他无休无止的疯狂笑声,着实骇人。

郑雪竹见陈永华情形不对,疾疾伸手扶住他的身躯,颤声道:“陈军师,你冷静冷静,节哀顺变……”到得此时,他已同陈永华一般方寸大乱,这等勉强说出的劝解言语实与隔靴搔痒无异。

正自纠缠不清间,忽闻冯锡范声音自门楼下遥遥传来:“世子,陈军师,现下世子妃既已畏罪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得只有你二位亲身往董太妃面前说话了!倘若二位当真清清白白,并未曾行出半点阴谋罪状,身正不怕影斜,太妃座前定可分剖得清楚;即便太妃谕令上指认的罪状件件属实,只消二位肯自缚伏法,俯首认罪,董太妃一向心慈,或许念及旧情,赦免了二位之罪亦说不定。军师府弹丸之地,绝抗不住武平侯的三千精兵冲击,因此老夫奉劝二位,休要负隅顽抗,无谓挣扎,误已误人!”

郑雪竹瞿然一省,暗道:“我道冯锡范自何处调得这许多精兵,原来竟是刘国轩与之同谋……”霎时间,忽觉自己在台湾已是全然孤立,处处受敌。展目向墙外望去,更见众军兵人人剑拔弩张,严阵以待,面上俱带着愤激、痛恨与鄙弃之色,显见是相信了冯锡范与董太妃等的言语,将自己与陈永华认作了私通清廷、出卖台湾、弑父害主的千古罪人,只消冯锡范一声令下,定会不顾性命地强攻而上,将自己与陈永华乱刃分尸而后快。这三千军马已是台湾精锐中的精锐,队伍中更杂着董太妃府中的高手武士,以当前军师府的力量,又如何抵挡得住这等泰山压顶般的毁灭性攻击?

霎时间,郑雪竹心头已是绝望到了极处,以致全然无了感觉,忽地亦如陈永华般仰天大笑起来,嘶声呼道:“郑克臧,郑雪竹,延平世子,叛国罪人,杀父凶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枉我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惨淡挣扎经营这二十余年,到头来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亲人朋友都无法保全,却是所为何来?这一世为人又有何意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冯锡范,不必你与麾下这些英雄好汉亲身来请,我与陈军师自行出门见你便了!”晨光之下,他的面容身影间亦似有了几分癫狂之意,大笑声中,已挽起了陈永华的手臂,二人相扶相携,踉踉跄跄地并肩拾阶而下,渐渐去得远了,只留下阵阵疯狂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