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廉腾原来一回京便上了折子请回驻边疆的,只是为了婚事耽搁,后来又因为……我想朝堂的争斗,久居边关的克穆亲王是不会适应的,连赫廉海都因为忍受不了而先溜走了。颐竹,你还看不出来吗?克穆亲王是为了谁才留在京城里的?”
“又、又是因为我。”压抑不住的哽咽细细的,颐竹无力地坐在大椅上,低敛的眼里全是泪水。昶璨将好友的神情看在眼底,低垂的眼睑下划出一丝无奈的苦光。
“启禀福晋,玉王府的马车来了,传讯的人说玉王爷有事请昶璨格格回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么我先走了,阿玛可能真的有事找我。对了,颐竹,表哥还让我顺便告诉你一声,他已经把罗袖从宗仁府那儿保出来了,过两天就派人送她到你这儿来,你放心吧!”昶璨站起身,整了整裙摆,示意颐竹停下送客的步子,便跟着门外的侍仆走向府门。
“罗袖——”颐竹默念着贴身侍女的名字,有丝羞愧地低下头,她竟然忘了,因为违禁字画的事,罗袖后来被宗仁府传召,还一直没有消息呢。摇了摇头,她重新坐回书桌前,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一切都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外,她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行。
“格格,走好。”
“嗯,你回去吧,告诉你们福晋,我改天会再来看她的。”
“是,车起——”
玉王府的四轮马车是精致的小包厢设计,宽敞的车身足够三四个人在车中谈心说笑。昶璨微笑着挥别殷勤的克穆亲王府中的仆人,没有意外地在车中看到等候她已久的熟悉面孔,“表哥——”
“都告诉颐竹了?”宣瑾一身朝服,一向清明的双眼中布满疲惫的血丝。
“嗯。”点了点头,昶璨疑惑地抬起眼,“这样做真的好吗?颐竹向来被保护得很好,对于朝堂上的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如今我告诉她那么残酷的真相,这……”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颐祯被乾清王盯死了。我本以为过去了十年,很多事也该淡了,可没想到——额真也是知道克穆亲王府里孪生兄弟的事的,所以对赫廉腾的赫将军也不曾完全相信。事到如今,我都不敢想能成功地按既定方向走,只要了结时干净利落些。让赫廉腾走是最好的方法了,对他对大家都好。再说,你也该看得出来,若不是为了颐竹,赫谦腾早该自请回边疆了,不是吗?”宣瑾拍拍表妹的肩,知道她对颐竹的不舍,可是有时候残酷点对所有人都是好事。“该牺牲时就得有所牺牲的,昶璨,做你该做的吧。”
“我知道了,表哥。”
四轮马车缓慢却平稳地驶过东区,穿过人潮拥挤的交界地,进入驻府的北区。日头更高了,是中午时分。
“这么说来赫将军也是一无所获了?”宗仁府堂内,掌事的额真斜坐在蟠蛇椅上,半眯着眼看向站在左手下方的赫廉腾与 翱,懒懒地伸了个腰,“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这次能靠你立功呢。”
“让贝勒失望了。”不动如山地立着,赫廉腾小心地应对着身边 翱试探的眼光,面对着额真似真还假的抱怨,他不卑不亢地开口。
“算了,将军也辛苦了,郑王妃关得太久也不好,劳将军想个理由送她回去吧。别让有心人闹到朝堂上去,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郑王妃的事?我会料理的。”不由自主地一怔,赫廉腾机智地咽下喉间的疑问,沉着地接口。“那就再劳烦将军一下了。我这次和宣瑾一样大费精神,可惜啊,不过那几个家伙也没捞到好处,算平手好了,也不吃亏。 翱,放郑王妃的事,你陪将军办吧。”
“嗯。”
“那就这样吧,这几日宣瑾也没少找事,我忙得骨头都要散了。都独又让他们给拉了过去,真是失策——”额真挥了挥手, 翱便识意地带着赫廉腾从后门离开。
“将军想好了吗?如何向郑王爷解释,本来我们可是答应他让那个烦人的女人消失的。”
“贝子有何意见呢?”
“现在杀了她太不合适,不如用些药吧,省得将来出差错。” 翱谦雅地笑,伸出手轻挥了一下,立时便有下属上来听命,他轻声地吩咐两句,赫廉腾皱眉看到领命的男子飞快地跑开,知道郑王妃的命运已定。
“贝子的方法甚好,那么赫某就请贝子代为处理一切吧,青海的事务已堆积多时,我想先走一步,省得再和克穆亲王碰上,徒生事端。”
“也好,将军只管放心地去,一切便由 翱代为处理好了。”
“多谢贝子了。”赫廉腾松了口气,在 翱莫测难明的盯视中大步离开宗仁府,四合式的院落全是用牢固的琉璃黑瓦,巨大的影子在阳光的反射下笼罩住一方土地。赫廉腾跃上爱马,深吸口气,“驾!”马飞快地跑动,驰过这一方阴影,没有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低低地来自阴影之中。
一切就这样了,事情的结束如开始一样莫名其妙。郑王妃被完好地送回郑王府,凌厉傲慢的眼神被麻木的怔愣取代,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郑王府上下都很满意这种细微却实质的改变,也都聪明地当作没看见。克穆亲王赫廉腾在反省了两个月后,沉冤得雪,宗仁府在反复调查后宣布违禁字画其实都是太学内藏的私品,被爱学的宗亲贝勒借出参详而已,皇上体会受委屈的爱臣,赐下黄金白银以示安抚。京城里重又是一片详和,大臣们在朝堂上偶然争论些小事,也算国泰民安。
“皇上吉祥,臣赫廉腾奉旨携妻觐见。”
乾清宫在太和殿之后,位列紫禁宫城的中心,是天子的独居之所,在这里接见臣子也有表示欣赏提拔的意思。
“好了,好了,跟朕还这么见外,快起来吧。赫卿,这段时间你是受委屈了,朕也很为你不安哪。”疾步地从龙椅上走下殿来,玄烨一手扶起爱臣,贵气的脸上满是安抚的疼惜,犹如一个心疼孩子的父辈,让人乐于亲近。
“皇上言重了,这些都是臣该做的。”赫廉腾牵着颐竹的手起身,感觉到小妻子的紧张,他用力地握紧掌中的柔荑,微抬的鹰眸里是审慎的试探,“皇上这次召见微臣是为了……”
“噢,朕这次召见,一是为了见见你这个受委屈的爱臣,二来嘛——是为了见见你的新福晋,克律可是对新额娘赞不绝口呢,克亲谨王府的颐竹——颐祯的妹妹果然无愧京中美女之名啊!”
“皇上过奖了,颐竹愧不敢当。”深吸了一口气,颐竹跟着夫君站直了身,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当今天子,她费力地压抑着心中的好奇,被教养的恐惧是对于权势的尊崇吧,她感觉到面前虽然笑意迎人却仍然威凛难测的男子的气息,突然想到昶璨上次探访时说过的话——“伴君如伴虎,君威如天时。”
“敢当的,有什么不敢当的。我们满族的女子可别学得像汉人那样太过谦虚,虽有别样风情,可丢了我们的豪爽天性。”朗笑着打断颐竹的自谦,玄烨的话却让颐竹听得更加心惊,聪慧地明了天子的意思,知道自己收藏违禁字画的事已不是秘密。
颐竹忙欠下身子,“皇上教训得是,颐竹知罪”。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提倡汉学治国,有些道理自然满汉通用。好了,廉腾,别老心疼地盯着妻子了,一起看座吧。”
“谢皇上。”赫廉腾拉着妻子坐下,恭敬地向着玄烨低首,注意到上座桌面上半拖的一卷黄绫,红色的边线处还可以看出蓝色的大片缎面,那物事看来眼熟得很,沉吟着眯起眼,赫谦腾不由自主地盯着黄绫卷,是什么东西呢?他皱起了眉。
“赫卿,朕这次召你来还想顺便问问边疆的军务,乾清王说他无法完全料理,所以派人将急件送回京给你,倒让你多费心了。”
“皇上多虑了,那些都是臣该做的。”忙不迭地站起,赫廉腾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桌上的东西就是兵部特制的边防图,他猜到了圣上的意思,心里一动便忍不住瞥眼偷瞧小妻子。
“唉,边疆的事务繁琐,又关系到社稷安危,一定要是够担当的人去才可长保安稳。以前都是你在那里让朕放心的。现在嘛——”故意拖长了示意的语调,玄烨仍是一脸的随和笑意,只让眼中的暗示明白透露自己的真实心意:边疆守臣是重职,担当此任者一旦有二心很容易拥疆自立,与朝廷为敌。目前国虽平稳,可汉人反心尚存,还有谁会比赫廉腾更来得让他放心呢?期待地望着爱臣,玄烨就等他开口,诏书都是早拟好的,一直放在手边。
“臣——”硬着头皮拖延真实的心意,赫廉腾看不到妻子低垂的眉眼,他当然想依从皇上的意思回边疆去,朝堂的纷争比他想象的还要诡谲惨烈,他甚至无法奢想自己能够全身进退。宣瑾与额真,德聿与璞桤,那些因政见而分开的派系,他一个都没兴趣,边疆才是他能够伸展的地方。可是颐竹却是自幼长在京城的娇儿,她愿意陪他离开这里吗?强悍冷硬的心早就承认了这分柔软的牵系:他念着她,他要疼庞她一辈子的。
“赫卿——”不悦地加重语气,玄烨利眼扫向犹豫的臣子,不快地挑高眉,“有话不妨直说。”
“是,臣——”
“皇上,廉腾他是太兴奋了,所以才不能成言的。早两天他就想向皇上请缨镇守边关的,请皇上成全。”赫廉腾正怔愣着不知该怎样开口,颐竹却鼓足了勇气地抬头,直视着天子的眼,诚挚地恳求道。
“是吗?赫卿——”
“是,请皇上成全。”惊喜地看向颐竹的大眼儿,夫妻两个会心地一笑,赫廉腾忙跪下身子,请玄烨降旨。
“好,朕也属意你去,赫卿,朕赐加你两个兵符,你一并带走,帮朕盯着准葛尔。”
“臣领旨谢恩。”
“好,起来吧,别老跪着。”满意地颔首,玄烨正准备挥退两人,颐竹却暗暗地拉了拉赫廉腾的衣角。
怎么了?赫廉腾狐疑地转向妻子,不明白她的意图。
“克律——”颐竹小声地说着,期盼地望着丈夫。
“皇上,臣还有一事请奏。”
“说吧。”
“臣这次驻守是举家同迁,所以恳求皇上让犬子克律随行。臣自当竭心教导,不负圣恩。”
“克律!”点点头,玄烨虽然心中不舍却也同意了赫廉腾的要求,“父子同聚本是伦常,准奏吧。”“谢皇上。”向着玄烨拜了三拜,赫廉腾牵着颐竹站起身子,心里对“儿子”依然有些心结,可看到颐竹开心的笑颜,罢了,克律到底是赫家的血脉,就这样吧,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家。竹儿,鹰眸锁定着面前的纤影,他缓缓地裂开嘴角,幸福可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克穆亲王赫廉腾主镇西疆,领兵符五万统理西关事务,钦此——”
一纸旨书定下克穆亲王府众人新的命运,仆人们都在打包行李,准备全府搬迁。京城里的克穆亲王府此后便只是座空房子罢了,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了。西疆——仆人们小声议论着,猜测未来的甘苦岁月。
“那儿的确比不上京城,天时又不准,你跟着我会吃些苦头的。”
主卧房内,两个主子的东西已全部装好了包,挥退了待命的家仆,赫廉腾拉过一直忙碌不停的小妻子坐在榻上,用大掌抬起玉颈,他认真地注视着含羞的大眼,“你不会后悔吗?”
“我只要跟着你。”深深地叹气再吸气,颐竹努力地说出完整的心意,脸颊羞得通红,她握紧了双手,大胆地重复着心底的声音,“我只要跟着你就不、不后悔。”
“竹儿——”动容地低喃着心念的名字,赫廉腾无法掩饰眼底的澎湃,只能紧紧地拥住怀中的娇躯,“竹儿——我保证你会喜欢西疆的,我保证你会的。”
“我相信你,廉腾——”响应地低诉着丈夫的名字,颐竹悄悄地伸出手反抱住赫廉腾宽阔的背。湿润的大眼努力地眨着盈睫的泪,她瞄到门边想退开的身影,“克律,进来啊——”
“额娘,阿玛——”赫克律僵直地站在门边,低着头避开颐竹温热的视线。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赫廉腾没有回头,背对着“儿子”吩咐着,“多带些书去,我准备自己教你兵法谋略,别让我失望。”
“您?是,阿玛——”不敢置信地抬头,赫克律盯着赫廉腾的背影,却只看到颐竹笑中带泪的眼,领悟地点头,他大声地应着,“我这就去,让他们把书房的书都带上。”
“嗯。”听到背后急切又兴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赫廉腾慢慢地放松下略绷的表情对上大眼儿,“他是赫家的孩子,该学赫家的兵策。”
“嗯。”开心地用力点头,颐竹将感动的小脸埋进熟悉的男性气息里,现在就这样好了,他们是家人。“西疆是个美丽的好地方吧!”模糊的轻喃从赫廉腾胸前传上去,“一定是的。”
西疆是个好地方,而且很大,很辽阔,足够他们两人去过一生……赫廉腾在心里应着。阳光斜打在紧拥的两人身上,在地上形成光圈,两个半圆合成团圆,就像洞房光烛夜时床帏上的光影。一切是早预示了的,她会带给他快乐——
“大哥哥,新郎官,大哥哥——”
“怎么了?”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你要开心,不要皱眉头哦。”
公元一六八五年,清康熙二十三年。
克穆亲王赫廉腾被正式封为西平王,举家同迁,造西平王府。
二十四年夏,快马由西疆回报京城,克穆亲王喜获麟儿,受封为平西世子,位同八旗正贝勒。
二十五年秋,克穆亲王又获女翎蓓格格,并再平准噶尔部小乱,受赐金银。
二十六年……
“只要跟着你,我就不后悔——”
“只要有了你,有了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