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的人?”颐潘打量着对手的样子,看出他身上的衣料只是一般的细麻布,款式旧不说,一看就知道已被穿了许久。这男子身上没有一点缀饰,脖间隐约的银链上也可能只挂了个不值钱的小玉佩,不是什么大人物,连脸都不熟。不屑地眯起眼,他嘲讽地弯起唇角,“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还是好好地走你的路,否则,本贝勒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四哥,我不许你为难他。”颐竹紧张地挡在男子身前,抱歉地看一眼男子,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四哥他……”
“无妨。”男子朝她点点头,冰冷的黑眸在见到漾满水气的歉意大眼时变柔,他看着颐竹张开的双手,奇怪她的勇气,竟然护在一个并不相识的大男子身前去对抗自己的兄长。他应该也为她无知的眼力感到好笑的,可……
颐潘无法理解面前这对男女复杂的关系,他只是反复打量着他们看来亲密的姿式,一向习惯肮脏思维的脑快速地运转,得出龌龊的结论,得意地大笑着,一边指向颐竹,“唉呀呀,我说小十四,阿玛可一向把你当冰清玉洁的宝贝在疼。要是他知道你居然为了会情郎而私穿男装出入西区,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有多伤心失望啊!”
“什么?你说什么?”颐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望着兄长。
“何必否认呢,颐竹,你总不会说你和你护着的这个野男人毫无瓜葛吧。”颐潘大笑着,终于抓到了颐竹的痛脚,他快速地转着脑子,算计着利用这个秘密可以让自己捞到多少好处。对颐祯与颐竹,他早就不服气了,如今——他笑得更大声,表情也更加得意。
“你还是闭上你的嘴为妙,颐潘贝勒。否则我就不知道你是否还能保有那一口看来不错的牙齿了。”颐竹身后的男子缓缓地开口,语调平常却让人感到了加倍的怒气。他盯着颐潘,一只手安抚地拍拍被气得发抖的颐竹。
“哟,颐竹,你这情郎还挺会讨女人欢心的嘛!改明儿也让他教教你四哥我吧——啊——”颐潘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砰”的一拳打飞出去,他躺卧在太学街中央,腥红的液体顺着鼻尖留下。
“贝勒爷——”两名家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愣了好一会儿才奔过去,想要将主子搀扶起来。
“你真的打了他。”颐竹困扰地抬眼,望着仍一脸平静的男子,心里是为他叫好的,可是他打的毕竟是自己的四哥,她应该表示些愤怒吗?还未来得及给自己答案,她就听到“当当当——”浑厚的钟声从几十间太学课的殿室内一同传出,使一条街上都回响着袅袅的余音。是下早课的钟声,颐竹醒悟地看着面露得色在仆人搀扶下勉强起身的哥哥,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颐潘恶狠狠地叫嚣着:“有种,你就不要跑。”一边更大声地呻吟,“救命啊,救命啊,有人不顾禁令在太学街私会,居然还动手打人——”他满意地看到刚从教坊中出来的各家贝勒、贝子们带着随待仆人涌过来,一心只有复仇的愿望,至于会否因此毁了妹妹的名节,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中。
“糟了!”颐竹沮丧地垂下眉,知道今日的事情已经没有善了的可能。她深吸口气,站在男子身前,一边却推着如山的身子,焦急地嚷着:“你快走,不然他们会打死你的。”
“那你呢?”
“我?”颐竹皱了皱眉,“我好歹是克亲谨王府里的格格,他们谁敢打我?”
“那你的名节呢?”
“名节?”颐竹不解地抬眼,“关名节什么事儿?”
“你哥哥说他是因为撞破我们的私会才被打的。”男子看着她不解的脸,好心地提醒她。
“私会?我们私会!这怎么可能,我们都还不认识。”颐竹摇摇头,对男子的话根本不以为然。“他们不会相信的。而且颐竹儿,我们俩其实是认识的。”
“什么?”颐竹困惑地眨眨眼,望着男子谜样的眼,身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贝勒、贝子们已将他们围了起来,要走脱是万万不能的了。颐竹听到人群中的抽气与惊叹,看到几张还算熟识的面孔,那些与克亲谨王府相识且有交情的王公子弟已认出了她的容貌,她甚至听见了人群中的私语。“你说的对。”她垮下双肩,知道风暴渐起,一个天大的丑闻即刻便会传遍京城,一向才名远播的克亲谨王府十四格格竟然为会情郎而擅闯西区,阿玛会气死的,说不定连皇上也会被惊动。而额娘也终于可以不必再为她亲事的事烦心了,没有人会要一个有了丑闻的女子当妻子的,这会成为朝堂上的笑话。
她悲惨地想着,没注意原本得意狞笑的颐潘已僵住了笑容,四周的贝勒、贝子们皆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对着这个与她一同陷入困境的男子。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正穿过人群向他们靠近,那个穿着蓝色锦服,佩二品玉饰的年青男子一脸温柔笑意,颐竹认出那是正蓝旗的掌事大贝勒宣瑾——“四府贝勒”中最好相处的一个。她看着他伸出手,一脸的如释重负——
“克穆亲王,您总算到了。我正打算您再不来就自己上王府去催人呢。”
“我怎么敢不到,皇上亲旨要我来给太学里的贝勒、贝子们授战术之策,我怎么能抗旨,只是我没想到太学里的学生中还有人敢当街调戏民女的,真让久居边关的人开了眼界。”
“王爷说笑了,年青人爱玩而己。对了,颐竹格格,也来听王爷讲课吗?”宣瑾四两拨千金地为颐潘开脱,他与克亲谨王府的颐祯贝子本是好友,虽然也讨厌颐潘,却更看重克亲谨王府的面子。巧妙地挡下克穆亲王赫廉腾的怒意,他打探的眼望见一边站着的颐竹。
“啊,我?不、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颐竹被突来的讯息炸晕了头,在知晓了身边这个伟岸男子居然是名震京城的克穆亲王后,她只有更加羞愧地低下头去,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她居然妄想保护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噢,天哪!
宣瑾睿智的眼瞥向颐竹身后,颐竹是从南区过来的,她从北区的克亲谨王府出来,去南区再抄快捷方式由西区回王府,疑虑的视线在扫到颐竹空着的双手时加深,一转头却看见赫廉腾手中的卷轴。了解地颔首,宣瑾略带责备地看向颐竹,“格格,如果没事还是在北区比较安全。”
“是,我知道了。”颐竹羞愧而不安地点头,宣瑾与小哥是好朋友,也知道自己热衷前朝字画的癖好,自己的行踪一定被他猜到了。她向众人欠了欠身,难过地告退,“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颐竹,我送你回去。”宣瑾叫住颐竹。颐竹一身男装出入西区的事一定是瞒不住了,自己送她回去的话至少表面上好看一些。他吩咐颐竹等在一边,向着赫廉腾抱歉道:“王爷,您就先到教坊内室去休息一下,一刻钟后,上课钟响,您便可开讲了。宣瑾先告退,送颐竹格格回府。”
“不用了,宣瑾贝勒,还是我送颐竹格格回府吧。”赫廉腾伸出手拉过颐竹,“毕竟送我未来的福晋回府是我应尽的责任,不是吗?”他犀利的眼环视着四周的八旗年轻贵族,最后定在颐潘的身上,“你说呢?颐潘贝勒。”
“啊,王爷说得是。”颐潘低下头,因为不甘而咬牙,但赫廉腾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他只有收起恨意,假装恭敬。
“未来福晋?”宣瑾皱起眉,认真地看着赫廉腾,“王爷,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
“我从来不开玩笑。”赫廉腾迎着宣瑾的目光,霸气地宣布着自己的决定,他一手拿着颐竹的卷轴,一手将颐竹半搂在怀中,护卫的姿态明显而温柔。
“是宣瑾失言了,皇上会乐见其成的,那王爷先去,宣瑾在这里恭候王爷回驾。”
赫廉腾点头,清楚宣瑾的言下之意。皇上在一年前便要他选妻,他一直以战事为由拖着,这次进京本也想找个理由谢绝皇上的“美意”的,可现在——他向着宣瑾告辞,搂着颐竹向太学街尾走。皇上为表示对学问的尊重,下令太学街上不得行车走马,所有车马都得停在太学街尾,赫廉腾的宝马“惊风”也未得例外。他刻意地拖缓步子,配合怀里的女子,看她一脸迷糊地瞪着前方,如刚才初见时一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我们的确已经见过了。”良久之后,颐竹才开口。
“嗯。”赫廉腾点头应着,看向拴在街尾“下马石”上的“惊风”,宝马因为看到他而兴奋地嘶叫,他低下头注意颐竹的神情,生怕会吓到她,可这小女子显然还未清醒,根本对”惊风”视而不见,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的——颈项。
“你还留着对不对?你看,我还很好地保留着你的这块玉佩呢。”颐竹从衣领中掏出银链,上面的玉佩触体生温,一个满文的“穆”字刻在中间,她期待地盯着赫廉腾,明白地要他有所表示,“我的呢?”
“在这里。”赫廉腾屈服在她似水的眼波下,也依样从衣领中拉出银链,明润的冷玉与多年前一样闪着光彩,十分的漂亮。
颐竹满意地点点头,顺从地任赫廉腾抱到马上,“你怎么认出我的,我都没记得你的样子。”她不好意思地抿唇,初遇时她太小,记忆里只是一片的喜红和他不开心的模样。她后来听说了关于他新婚的不幸,那些阻挠婚礼的乱党与一病难愈的克穆亲王福晋。迟疑地撇开唇,她小小声地问他:“你还好吧,我是说我很难过后来的事,我不知道……那个……婚礼……”她语无伦次地想表达自己的关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难过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摆。
“我很好。”赫廉腾从大眼里读清了颐竹的情绪,早已冷硬的心弦强迫着拨动了一下,他不情愿这种触动,可又无法命令自己让她失望,翻身跨坐在她身后。
颐竹感觉到身下马的震动,下意识地抓紧赫廉腾,起码有一点可以庆幸,她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们也算认识了十二年吧,即使当中只见过一次,喃喃地低下头,她把话含在唇下,“刚才,那个,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的,颐竹儿,我们之间不该说对不起的。”赫廉腾拉住缰绳,“惊风”快跑起来,赫廉腾小心地护住颐竹,尽量让马保持平衡。
马上的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亲密的姿式间插不下一点空隙,宛如情人的拥抱。颐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察觉到空气中暧昧的气氛,舔了舔唇,她自觉有义务找些话题,盯着赫廉腾的衣襟,她思量着开口:“今天真是麻烦你。我先是撞了你,我四哥他又……不过,真的谢谢你,尢其你又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了我的名节而撒谎。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撒谎?颐竹儿,我从不撒谎的。”赫廉腾盯着颐竹。
“可你说我是你未来的福晋。那是不可能的呀?”颐竹皱着眉问赫廉腾,理直气壮地忽略他蕴着怒气的眼神。
“为什么不可能?我的福晋之位空着不是吗?”
“可是皇上说会为你下令选妻的,八旗的所有格格们都在争这个位子,我怎么会争得过她们。再说,我也不想嫁人。”颐竹认真地说着,看着赫廉腾的眼。
“为什么?”赫廉腾不解地问她。
“嫁了人就不能再收集字画了,主妇是要持家育子的。而且阿玛也说有了夫家就不能再自顾自地学字画了。”颐竹落寞地说着,大眼睛里全是婉惜。
“可你已过了十八了,你阿玛就一直留着你吗?没有人上门提亲的吗?”
“有,可我都不喜欢。小哥也帮我都挡了回去。可现在小哥也帮不了我了。额娘这次一心想让我嫁出去,她看中了宣瑾,可宣瑾甚至都不喜欢我。”颐竹有些难堪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在面对赫廉腾时可以轻易说出心中的隐私。她习惯地信任他,从六岁初见时便如此。
“那你喜欢宣瑾吗?”赫廉腾问着,仔细地盯着颐竹的表情,看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才放下心来。他总不能要一个心中有别人的新娘,赫廉腾对自己解释着太过在意这个答案的心却感到别样的情愫。缓慢地开口,他用手抬起颐竹的下巴,满意看到如水的容貌,诱哄似的口气像在谈一项甜美的交易,“你既然没有喜欢的人,又一定会嫁人,那不如就嫁给我吧。我不会剥夺你的爱好,只会让你更加自由,成为我的福晋后,你便可以自由出入西区与南区了。怎么样,答应我好吗?”
“可是,我得到这么多好处,你又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要娶我呢?”颐竹心动地听着赫廉腾的条件,就要立刻点头的她却依然记得顾到他的利益,不解地开口,颐竹偏头看赫廉腾。
“我?皇上非要我娶妻,那么我情愿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我们起码是朋友不是吗?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了十几年了。”赫廉腾模糊地答着。
“十二年,我们认识十二年了。”颐竹提醒地小声嘟囔,再次思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地抬起眼,“我答应你,做你的福晋。你放心,虽然除了字画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努力的,我会为你做一个好福晋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赫廉腾被颐竹认真的神情慑住心神,看到大眼里的坚决,他放开抓住僵绳的手,不自禁的指腹按在颐竹的唇上,柔嫩的触感让习惯了粗糙的指着迷地恋上,反复摩挲着不愿移开,他看着颐竹双颊升起的红花,知道自己的孟浪使从未沾染上红尘俗欲的小姑娘困惑,低低地轻笑出声,他弯下身,半俯在颐竹肩上,知道这个女子的所有****都将由自己来赋予。“不用怕,竹儿,你会喜欢它的。”他收回手指,在颐竹张口欲回的一刹那攫住了她的唇,湿暖而芳甜的唇一如它的主人,赫廉腾满足地叹息,在唇齿相依间许下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承诺,“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怕,竹儿,我的妻。”
颐竹勉强地点头,觉得神志正从交叠的唇齿间流失。她知道这是吻,她曾经偷看过阿玛私藏的“春宫图”,对男女间的情事有着纸上谈兵般的熟悉,只是她想不到真正唇齿相合时的感觉是这样让心沉醉的:赫廉腾的唇热烫而有力,他独有的气味里合着硝烟般的诱惑,他吻了她,这个八旗格格心目中共同的英雄吻了她,而她还将嫁予他为妻。骄傲的感觉混着从未有的甜密,慢慢地渗入少女的心扉。他们以此订下了白首的契约,在一见即分离的十二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