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祥叔出去,安悠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身子靠向椅背,一脸疲态。又到了季末,三月一次的清账让她已有五天没有好生安歇,两旁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脑子里似乎有根根细绳在拉扯——她用手轻轻揉揉额边的太阳穴,微微缓解那撕扯般的疼痛。
琅言放轻步子到她身边,讨好地替她捶背,轻声道:“姐姐,很累了?”
“嗯。”安悠漫声说,看着眼前这个花娇柳嫩的妹妹,脸色不自觉地好看起来,“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你可不可以放过我呢?”
“姐姐!”琅言娇声叫她,身子一歪趴在了姐姐肩上,“我打听过了,你呆会儿要出去的嘛,就顺便带上我啦,然后我们一起坐船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你问过姨娘了吗?”
“娘若是同意,还用来找你吗?”琅言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听你讲的游湖盛况呢,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
游湖呵。安悠怔忡了一下。多么遥远的词,多久没有听到过?
看着满脸企盼的琅言,安悠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好吧,我带你去。”
“啊,还是姐姐好!”琅言蹦起来抱住安悠,满口甜言蜜语,“姐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我最喜欢!”
安悠微笑,眸子因笑意蒙上一层亮丽的温润,“橙儿,帮我把玉儿找来,告诉她要出门了。”
橙儿转身去了。
安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琅言抿嘴一笑,“送样礼物给你。”
“礼物?”琅言满眼放光,跟着安悠来到书柜后,安悠拿出一只宝蓝镶金的缎盒,一支紫金打造钗子,躺在盒子里郁郁生光,蓝湛湛的宝石密密地镶满两翼。
“这叫八宝紫金蝴蝶钗,是索路送我的。”安悠替她簪上,“可你知道我用不上这些,本来打算送给娘,今天你碰上了,就送给你吧。”
恰巧橙儿正同玉儿一起进门,橙儿对这些衣饰最上心,一见之下,马上叫起来:“好漂亮的钗子!可要再换身衣服了!”
琅言一听,忙忙地扔下一句“姐你等我啊”,便拉着橙儿回房去换衣服。
安悠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回头问玉儿:“给张掌柜娘亲的药带上了?”
“带上了。”有着一双细致眉眼的玉儿说话特别好听,“小姐,五月二十一杜家娶亲,咱们送什么好?还同陈大人的一样吗?”
安悠沉吟了一下,“多加一倍吧,杜家不比他人,在扬州与我们林家齐名,加上他们做的是水上生意,我们的生意还需要他的关照。”
“是。”玉儿记下了,又笑道,“杜家少爷竟然要娶亲了,小姐你还记得吗?当初老爷曾想把你许给他来着,后来听说他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才作罢。这回听说新娘子还是京城大官的千金呢,真是奇怪。”
“姻缘天定,你奇怪什么?”安悠轻笑一下,踱出门去。
春风正软,轻轻拂动衣衫,抬起头来,正是午后时分,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翠绿的树梢直指蓝天,隐约夹着一树树粉艳的桃花,看得人心里清爽明净,不染一丝尘埃。
这样的好天好景,着实能够惹动游兴。
湖边桃花正艳,柳树刚刚吐出金线,蝴蝶儿轻轻飞舞,湖上的画舫交错往来,欢乐的嬉笑声夹在一片笙歌里被风吹过来。琅言的脸因兴奋而布满红晕,好不容易等着安悠办完了正事,来到湖边,看着那船渐渐驶近,心里几乎要开出花来。想了那么多年,今天总算是如愿以偿。看哦,那么多的画舫,无数粉红黛绿的女子扶栏而笑,有弹琴的,有唱曲的,湖上一片香风。这便是扬州城里最为繁华绮艳的美景!
琅言与橙儿站在船头,指点嬉笑。安悠以手支颐坐在舱内休息,玉儿泡了杯新茶,她轻轻抿了一口,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姐很累吗?要不就靠着睡睡?”
安悠摇摇头,“有点乏,明日各处掌柜又要到书房议事,我得先理出几个头绪。”
玉儿便不再打扰,轻轻帮安悠捶捶肩。
船头的琅言忽然“呀”了一声,跟着便是橙儿的欢呼声。想是她们接到了礼物。
“是什么是什么?”
“呵,是个荷包。”
“是前面那只船上丢来的。小姐,那位公子在对你笑呢!”
琅言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折进舱里来。
“那个人老盯着我笑。”琅言拉着安悠的手,“姐姐,你陪陪我好不好?”
“二小姐,大小姐困了。”玉儿见主子的疲累样,替她心疼。
“没事。”安悠起身随琅言到船头,“让我看看,是哪位佳公子看上我们琅言了。”
结果她钻出舱门,那人呆了呆,便命把船摇开去。
“哈哈!”琅言大乐,“姐,他一定以为你是我夫婿呢!”
“那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安悠还没说完,一块粉红色的帕子便包着一只戒指扔到了她怀里,一群女子莺声燕语地笑起来。
这下琅言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哈哈,看来,我们今天注定要满载而归。不如这样,我站船头,你站船尾,咱们看谁得的东西多,好不好?”
“我还是进去吧,不然那些公子少爷们要伤心死了。”
“你走了,那些美人岂不要怪死我?”琅言故意可怜兮兮涎着一张脸,“她们每人丢一根头发都要把我埋了。”
安悠把葱尖似的手指往琅言头上一点,“等她们埋了你,我再出来收尸。”她仍旧回到窗下,玉儿把遮窗的轻纱撩到一边,好让安悠看到湖景。
碧绿的湖水,喧闹的人群,斜阳如暖金,安悠靠在窗上,心中有一刻忽明忽暗,一阵空白。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青春与欢乐,这样一幅晴光下的行乐图,真是美呵……看着那些打扮得欺花赛柳的女孩子,脸上漾着红晕,眼里有着微光,笑声从她们嘴里发出来,如玉如珠,是那样好听。
这种,在晴光下挥霍着青春与欢乐的事情,这样在花香与湖波中荡漾的情怀,真的,已经像前世那么遥远了。
她的生活,除了林家的生意外,已经没有别的了……
她眼神迷蒙地投向湖面,如脂如玉的脸在阳光下仿佛随时都要融去。
“噗”的一声,一样东西落在她靠着的茶几上,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是条雪白的纱绸帕,上等的料子,可见是个富家女。
安悠随手把帕子拎在手里,里面滚出一个纸团,从几上直滚到地下。
“哇,还有情书呢。”玉儿笑着拾起来,展开读道:“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作肌骨易销魂。咦?”
这分明是赞美女子的诗句。
安悠听得呆了呆,玉儿把纸递给她。
是两句酣墨淋漓的草书,笔锋连绵,一股野逸之气力透纸背。
这应当是男人的手笔。可男人怎么会写这些东西给她?莫非有断袖之癖?
绸帕上传来丝丝沁人的清香,细看之下上面还有少许淡淡的粉迹,安悠放到鼻前轻嗅,一股淡香,似荷非荷,似兰非兰,更兼有冰晶似的凉气,确实是上好的香粉。
洒了香粉的帕子,应当是女孩家用的,怎么会写这样的诗给她?
玉儿凑在窗前,看了半日,道:“难道他看出你是女扮男装?”
安悠揭开轻纱,湖上泊了百十只船,近的也有十来只,一色的年轻公子妙龄佳人,还真不知道是哪只船上过来的,“呵,或许是有人恶作剧,不用理他。”她随手把纸团抛出窗外,那条帕子却有点舍不得扔,“这种味道实在是很好,不知道哪家香铺有卖?”
玉儿凑过来闻了闻,“二小姐一定知道,她对这些可比咱们知道得多。”转身便去叫琅言。
琅言已大有收获,满脸兴奋地走过来,“什么香?世上还没有哪种香料是我不知道的。”她拿起绸帕闻了闻,“咦”了一声,再闻,又“咦”了一声,皱眉道:“这种香味,我竟然没有试过呢!哼,大概是那个杜易尚调的吧。”
“杜易尚?”安悠对这个名字大感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小姐忘了?就是杜家少爷啊,夫人还差点把你许给他呢!”玉儿告诉她。
“什么?!你差点便嫁给那个色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幸好老天有眼!”琅言义愤填膺,“他仗着会调几味香粉,便四处欺负清白女儿家。说什么,调香粉要先闻体香,什么意思嘛?!”
“哦?”
“我起初还当他真有那么神,专程到洗香斋去找他为我调粉,他竟敢开价十两黄金。这还不算,还说要到我闺房才闻香。根本就是一个假借调香之名调戏良家妇女的大坏蛋。这条香巾的主人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唉,为着这道香,还不知吃了多少亏呢!”
玉儿吐了吐舌头,“十两黄金一包香粉?着实太贵了,开个香料铺都紧够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香粉。”安悠把绸帕随手扔出窗外,“琅言,看看你收了什么好东西?”
“呵。”琅言这才转怒为喜,把东西拿出来一一献宝,“你看,有镯子,有荷包,有玉坠子,还有这一包桃花呢,这人真有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