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连忙按住她,“为这事,我特意叫你祥叔去了一趟。你放心,他并没有胡乱扣人。王府家也有许多产业,玉儿竟在那儿给他们当家,威风得很。”
安悠将信将疑,“当真?”
“难道娘还会骗你?”
安悠松了一口气,脑中却突然一晕,昏睡过去。
林夫人大惊,连忙派人去请辛越,好容易请了来,诊了脉,辛越破口大骂:“交待你们多少次,万不可让她伤神费心!想让她此生安康,就别在她面前提任何烦心事!我这可是说最后一遍!难道我老人家专为你一家人看病吗?我有那么大工夫就耗在你们林府吗?真是!再出事,我可不来了!”
林家众人连忙赔不是。
辛越一边骂,一边打开随身带的针囊。
半天,安悠悠悠地醒来,望窗外一看,奇道:“怎么天就黑了呢?”
林夫人满腹心酸,强作欢笑,道:“白日短了,天黑得早。”
安悠道:“没了玉儿,林家生意,可就在祥叔一人身上了,真是辛苦他了。”
林夫人忙道:“我们但求维持生计,不求赚多少银子。一切按部就班,倒也不用费太大心思。”
安悠叹道:“即使按部就班,哪里省得了心思?我看祥叔白头发都多了。好妹妹,你去书房,把这个月的账本给我拿来。”
琅言犹豫,望向林夫人。
林夫人道:“先歇两天。等病好了,再看也不迟。”
安悠笑道:“娘,你看我能说能笑,怎会有事?”
林夫人流泪叹息:“悠儿,难道你要娘求你吗?”
“大夫总是太过小心,其实哪有想想事情就出人命的毛病……”
林夫人喝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你就别再踏进这书房一步!”她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素日温婉如她,还从来没有在儿女面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琅言吐吐舌头,“呀,你惹娘生气啦。娘可从来没有发过你的火呢!”
安悠只好乖乖待在房内休息。
深秋了,早起时寒气甚重,长发未束,都让雾水染湿了。她穿着宽松的长衣,独坐在廊上发呆,新来的丫头枫儿捧来新茶。
安悠接过茶,里面一旗一枪,一沉一浮。
她的心事,也和这茶叶一样,沉浮不定。
索路,龙珠,木方,易尚……前尘过往,仿如一场乱梦,不真实。
那袭染着鲜血的白衣,那个芳香的怀抱,还有那个,她在生死一线间扑向的人……是真的存在过吗?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天,道:“枫儿,看轿。”
那一顶青色素轿,直往杜府中来。
杜府小厮引她从偏门进院。
这是与正屋相隔的一所院落,深秋的菊花开得凛冽,香气引来淡黄粉白的蝶儿上下飞舞,几个白衣的丫环扬着轻袖,收集花粉。
悠扬的笛声从青竹小院传出来。
阳光正好,一切都如此美丽。
安悠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
丫环们见了她,都停了手,掩口娇笑,眉目传语,有一个进去通报,笛音暂停,走出一个黄衣女子。
安悠认得她,“柔儿姑娘。”
“苏大小姐来了吗?”柔儿满面都是笑,扶着她的手一同走,“听说大小姐欠安,我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我们家也躺着一位,因此耽搁下了。”
她的笑容如花,热情如火,她说“我们家也躺着一位”,这样亲密,这样家常。
杜易尚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上,脸色有几分苍白,却在见她的那一瞬,浮现几丝红晕。
他的肩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桌上有一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药气。
他挣了挣,想坐起来,却失败了。安悠伸手想扶他一把。柔儿却先她一步,按住他,柔声道:“辛太夫交代的,不得伤筋动骨,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可叫这一家子人怎么办?”
安悠轻轻收回出袖的手。
柔儿又向安悠道:“大小姐请坐。喝什么茶?碧螺春可好?他就爱喝这个。”
隔着不停忙碌的柔儿,杜易尚向安悠微笑,“有新制的菊花茶,可要换换口味?天气挺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你还是先把药喝了吧,待客的事儿交给我。”柔儿吩咐丫环上茶,一面端起药碗坐在床沿,轻轻扶起他,药碗放在他唇边,他皱着眉,大口喝完。柔儿适时递上蜜饯,轻笑:“喝药还要吃这个,倒像个孩子,别让大小姐看着笑话。”
安悠淡淡地笑笑。
自始至终,他俩是一家人,而她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杜易尚道:“柔儿,你出去看看菊花粉采得怎么样。”
柔儿看了看安悠,抿嘴一笑,“要支人家出去,明说呀。”转身出门去。
淡白的阳光从门前透进来,从窗上透进来,光柱里有细尘飞舞,菊花的香淡淡地浮荡在空气里。屋子里一阵静默,岁月如此安好,竟叫人相顾无言。
“头还疼吗?”好半晌,杜易尚问。
“不疼了。”
“听说,夫人已经大好了?”
“是。我特地来谢你。”
他眨眨眼,轻笑,“谢我?谢我什么?拿什么来谢我?”
安悠的心,微微地一下惊动。
先前的那些罗愁绮念,忽地消散。
是了,早就知道的,他那样帮她,总不会是无缘无故。
她正色答:“还是当日那句话,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只要做得到,一定照办。”
唉,她又是这副随时准备和人谈生意的神情了。
他叹了口气,道:“悠儿,我想坐起来,你扶我一下好吗?”
安悠迟疑一下,还是学着方才柔儿的样子,将他扶起来。隔着衣襟,淡淡的体温透上来。她的脸红了一红,那些个同舟共济,共床共枕的日子,霎时涌现眼前。
“等等。别动。”发觉她要缩回手,他拉着她的袖子,就势靠在她怀里,闭上眼睛,“你闻得到太阳的味道吗?”
太阳的味道?
“此时的太阳,微微有些酥香,细尘上还有蝴蝶的气息。”
他的睫毛长长的,一闪一闪,鼻梁挺直如玉。眼睛闭着,仿佛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她忘了刚才的问题,忘了男女有别,就这样抱着他,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
阳光轻轻洒进来,那样轻,仿佛不想惊动这两个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那样轻,仿佛不想惊散这美好的辰光。
“闻到了吗?”
“嗯,好像闻到了。”
“什么叫好像?笨。”
“……”
“悠儿。”
“嗯?”
“倘若,我要你嫁给我,你肯不肯呢?”
自从过完七夕,放完河灯之后,扬州城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走在大街上,大家都在谈论着同一样话题。
“眼下已经九月了,还有大半年呢,你看两家就忙起来啦!”
“杜家倒没什么。去年可就准备办喜事呢!”
“是啊,真不知到时要多大排场啊。”
“杜家家世不输林家,少爷又是独子,听说品貌很是出众,堪是良配。”
“听说,这两家早有意结亲来着,后来不知怎么耽搁了,杜少爷又定了京城里的一个姑娘,可不知怎地,到头来还是娶林家小姐。哎呀,这姻缘天定,该在一起的,终究是要在一起。”
当然,也有人说了,“杜府把林府当家的都娶了过去,这下可了不得啦,人财两得。”
枫儿在外头听到种种,一一学给安悠听。
安悠只是微笑,末了低下头,绣一幅锦帕。
这些女红针线,她最近才开始学。碧绿湖水上两只鸳鸯,绣得歪歪斜斜。一不小心,针尖戳在指尖上,冒出一滴血珠。
放到嘴里吸吮,有淡淡的甜味。
莫非心里甜,什么都是甜的?
她又一笑,继续绣她的鸳鸯。
林夫人看了,由衷地笑了。
这个女儿,要出嫁了。
林夫人怀着嫁女母亲独有的欢喜与伤感,替安悠操办嫁妆。要置办的东西太多,累得林夫人抱怨:“也太急了些,才半年工夫,衣裳都做不全。”
琅言笑道:“娘啊,你把十多个裁缝请进了家,还怕做不全衣裳?”
“又何止衣裳?有多少要置的?悠儿也真是,这些年我身体不好,没替你置下东西,你自己当家,也不知道备着些。”
琅言大笑起来,“哪有自己替自己置嫁妆的呀!娘是高兴得糊涂了吧?姐愿意老老实实上花轿,您就知足了吧!”
“你不知道嫁妆对女人有多重要。那边又是大户人家,万一让夫家笑话了,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林夫人一面盘算,一面道,“因为这病,我算是把悠儿耽搁了,等办完了悠儿的事,就得忙言儿的,可不能再误了。”一面说,一面出去。
琅言满面通红地扑到安悠怀里,“你看娘,精神好了,就变得硏嗦了。”
“也是为你好啊……哎呀,该换线了,言儿,该用哪种?用浅紫的还是深紫的?”
“深紫的。”琅言快活地给她拿主意。直到今天,姐妹俩才像别家的姐妹一样,坐在一起,亲密地研究针线,说着私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