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日悟道、年复年参禅。南海观世音的座下莲花几千年一次开落,方寸菩提祖的门前梧桐数万年一岁枯荣。
我被清音菩提装在水晶罐子里不晓得多少年份了,单是看他养的宠兽得了道飞升如今已是第十回,前几日又有只猴子来拜师,菩提还予了他“孙悟空”的法号。一兽修成仙道起码需要千把年,若是不细细算,我且不知我竟然在这水晶罐子里呆了这许多时候。
当初为何被装进来,由于时间太久,我有些记不大清了,只日日安心跟随菩提参禅。我隐约记得我曾是修道之人,或许应是飞升了的一仙半神,现在转而投在佛祖门下,不晓得有朝一日参透佛法能封个什么佛职,若是做个女罗汉那就再好不过。
从前跟随菩提听佛祖讲禅时,见着那些罗汉个个都镀着金身,灿灿的好不晃眼。我一见便心欢喜,要是我也能镀上一层金粉,哪怕就薄薄一层也是好的,时不时剜下一点儿那能换多少冰糖葫芦!
嗳?冰糖葫芦是什么?我对脑子里猛然冒出的这个词竟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看来真是活了几千年,人老记性差了。清音菩提少说也已活了几十万年,怨不得一直不记得将我放出去,我自己也记不起提醒他,便优哉游哉的活在这个罐子里,继续闲看他门前的梧桐树上起起落落的凤凰鸟,顺便做做飞升罗汉的美梦。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候,也许一须臾,也许一万年。那****正对着菩提放在案上的一个破布袋愣愣发呆,总觉“袋子”一物长得实在是合眼,无论横看竖看都那么可爱,就要赶上罗汉身上的金子和糖葫芦了。
可是糖葫芦到底是什么我仍旧没有想起来,直到我见到业火里那张惨白尽透明的面容时,便猛地涌上一个想法,或许糖葫芦只是一种感觉,看到他完好的从业火里走出来,极力冲我挽起一个笑容,伸出手将装我的瓶子紧紧握在胸前时,那种怦然心动、美妙无双的感觉。
“小桃子,你还好吗?”他捧着罐子,细细润润的声音在我心里溅起别样的涟漪。
“好好!吃得好睡的好,没准以后还能做女罗汉!这位道友咱们从前可见过?”我使劲点头,不想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结识美人的机遇,可是我并不知道小桃子是谁。
美人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回话,只回头虔诚的拜了菩提一拜,道:“菩提祖师,我想将小桃带走。”
清音拈了拈他手中拂尘,望着梧桐前凤凰鸟涅槃留下的一潭灰烬,“她为你受尽九层业火、八道天雷,将爱魄抽出、从此不入轮回。如今她仙法尽失,七魄不全,不过一丝聚敛的精气,若离了此结界便会烟消云散,还不若留在我这里沐浴佛法,尚且能得半片灵魂存在天地。”
我竟然只是半片灵魂,这个事实险些吓得我在这小罐子里就灰飞烟灭。我怎可能是半片灵魂?我意识清晰,头脑清楚,每日修佛参道,怎么可能只有半片灵魂?
美人透明的唇贴上罐身,粉红色的脉络交叠,低声唤道:“小桃。她本就只是半片灵魂。我能用我的魂哺育她一次,便能哺育她第二次。让她住进我的灵魂可好?”
菩提的白髯随着他话语的韵律微动:“怕不行。先前有乾坤囊的仙力做引,你或可哺全她的魂魄。如今你为了见她已经经历一层业火,仙灵已损,而她早已仙力尽失,就算住进你的魂魄也是于事无补。”
美人略做思量,半晌豁然开朗:“那就让我也经历九层业火、八道天雷,烧尽半片灵魂,永生不入轮回,然后进到这层结界里,千万年与她同在。”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请菩提不要抽出我的爱魄,她若不能记起我,那就让我在以后与佛祖同寿的岁月里,一刻也不将她忘记。”
我简直惊呆了,这个美人竟然要进到罐子里来陪我,这于我来说是万万不情愿的。一来我与他并不相熟,他虽有惊人美貌,但总归男女有别。二来这罐子如此狭窄,我自己躺下尚且觉得恰恰好,若是他也进来岂不是要挤作一团?最最重要的是,我已然修炼这么多年,眼看就要受职罗汉,被他横插一脚,万一佛祖以貌取人,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努力拍打罐子以示抗议,可是他们都毫无察觉。菩提叹气,或许他从未见过如此执着之人,只道:“若你执意如此,我自是不会反对。情之一劫不得过者千千万,我只扔你进业火池,若你挺过九层,我便如你所愿。”
我亲眼看着那单薄的身躯被殷红似毒蛇信子的火舌一寸一寸噬咬,可他面容平静的似在享受着最静谧的午眠。他的面容已经在火焰里渐渐模糊,可是我的眼前却似乎越发清晰起来,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努力发芽,不可抑制的拼命生长。
我记起糖葫芦是红色圆滚滚的酸甜糖球,就像他曾经为我梳起的发髻,也像看到他时扭捏难安的心。我记起曾经在他的魂魄里度过混沌的黑暗,牵着他的灵魂而生,记起泽山上永远不败的花海里他半敞衣襟喝着桂花酿。我记起了我们曾度过的千千万万个日夜,记起我们的乾坤囊里装满了世间最奇怪的东西,有时还会装进大活人。记起了我已经有千万年不曾见过他,我却曾经爱他如命。
我不顾一切的想要冲出结界,告诉他我全记起来了,他可以不用遭受业火之苦,不必非要进入结界陪伴我。但是我记起了一切,却独独忘记,我没有爱魄。我或许永世不能再言爱,或许永世不能踏出这水晶罐子半步。
我就这样看着他在业火里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我的心越来越痛,终于痛到不能忍受,我奋力一呼,那水晶样的结界崩然开裂,细细碎碎的落进面前业火里化作一颗泪滴蒸腾不见。清音菩提望着破空而生的我,微微诧异,似是自言自语:“竟自己补全了灵魂?自盘古开天地来,这已是第三条无垠之魂。”
无垠之魂,开天地以来总共只有三条。一是他,二三皆为我。是被他哺育的我,是为了爱他自己补全爱魄的我。千年之前我们第一次走出泽山,遇上一只鬼灵,她说过:“原来爱是一种本能,无论如何隐忍终是无果。”我此时方才明白,爱到深处便不再需要依赖一缕爱魄,那种感觉早已渗入灵魂,哪怕只有残缺的半片。
我纵身跃下业火,拥住他轻薄如蝉翼的身体,火舌的****似乎是一种宣誓,宣誓我们终于又一次灵魂相熔,就这样一起化为飞灰也好。
“桃花,你疯了!你刚生出灵魂,根本经不起九层业火的焚烧,快些上来,如来佛祖已经答应我替你渡化灵魂,若是你能看破红尘,参透佛法,将来必能受佛职!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做罗汉?”菩提祖从来无色无欲无尘的眼眸此刻却红了一圈,他奋力捉住我的手,本就破旧的衣衫已经被业火燎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那你将他也一并拉上来!”我低头看看怀里越来越轻薄的我的爱、我的思念,恳求道:“他当初为了哺育我,灵魂亦是脆弱不堪,您必知道他根本无法经受九层业火,故而才开出如此价码,求求您,救他上来吧!”
菩提却艰难吞泪:“他本就不该存在天地之间,佛祖感存你灵魂纯净、多为善举,故而格外看重你,你若好好一心向佛,必定修成正果,何必执着眼前一条无垠之魂,况,他若意志坚定,必能挨过九层业火,我自当兑现承诺。”
我忽而觉得好笑。为何世人总是为了虚幻的神佛而放弃眼前拥有的最美的东西?
“那我,宁负如来。”
前尘往事翻涌而来,比之身下熊熊烈焰更为焚心。在灵魂存在于天地的最后一刻,我要牢牢记住与你的曾经。虽无轮回之路,但离恨天外,我定一眼将你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