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好、九天无云,层层叠叠宫垣之外,一处清修庵堂里,貌美女子在悄悄缝补她的小布袋。这是九重天上,唯一与她作伴之物。
从前未修得人形时,做一缕案上青烟,每日沐浴佛法,暗暗同那缕月光较劲修行,时日过的却快。此时拜入九天玄女娘娘门下,每日却只能做些洒扫的粗使活计,日子着实无聊。
可是今日晨起打扫庭院,却发现这颗纳污囊边缘开了线。她小心翼翼的缝,却觉得气闷。旁的仙人所用法器,全是有灵性、神识的神器,偏偏她这只袋子,无论如何修炼都只是一个普通袋子,将来师父大人羽化后,便是自己继承她的衣钵做这玄女的,身侧相伴的竟然是只普通垃圾袋,拿出去仿佛有些丢身份。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让一个普通的纳污囊具有神识?此时脑海里突然升腾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不若试试将自己的神识分与它一半。然竟真的成功了。她暗笑自己,若是日后自己真的登仙班,做了玄女,教别人知道自己竟没有炼化神器的本事,反而还需要将自己的神识分出去,似乎也有些丢脸……
但凡人总是欲不满,仙人也无能例外。她低头看着这纳污囊,脑海便想象,若这不是一个袋子,而是一个人,便可同她说话解闷,陪她修炼仙术,与她每天一起看那昴日星官推着小轮车将一轮红日推上中天,同她一起悄悄跟在夜神身后潜进银河里,踩上一池星子慢歌起舞。
越想,越觉得,假如这袋子同月宫那玉兔一般,偶尔可有个人形的话,也可同自己解解闷。只可惜这是痴心妄想,玉兔可修得人形,是因为有灵魂。虽说自己也只是一缕青烟,却是佛祖身前青烟,沐浴了千万年佛法才具备了这弥足珍贵的魂魄。她思及此,不免轻叹自己异想天开,这件事想想作罢。
不过一旦生成了的欲念,却不会因为现实的阻挠而轻易忘记。她日日想、夜夜想,有时梦里也会想。自己若是可以创造一个灵魂,那么它会长成什么样子?它会是男是女?若是小仙娥,她会与自己长得一般漂亮么……
事实是,一旦生成了欲念,现实越是阻挠,这欲念便越会变作执念。
终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执念将自己日夜折磨。于是她想起大约一万年前,她在九重天的宫门外遇见一个哑女,那女孩儿似丢了魂魄,一路走上天界只想看看九霄云上。那时好心,便腾云带她将九霄云外逛了一遍,她允给自己三件事的答谢。那时只当一笑而过,却不想今次却可试试运气。
红烟写了一张字体,折成纸鹤去寻了那哑女,想让她帮忙找来万物女神女夷的织魂针。本也是试试运气,却没想到,那女孩儿竟然就是女夷的弟子。织魂针来的格外轻巧,让红烟自己也觉得有些如同坠入云雾中。
万事俱备,只欠灵魂。她藉由佛祖开坛讲禅之际,偷取了佛堂里,那一大匣子等待超度的凡人魂魄。要动作快些,不能教人发现。她自这些凡人的魂魄里,这个剪下一点儿,那个剪下一点儿,硬生生凑出了七魂六魄。她边为她的宝贝袋子编织这些剪下的碎片魂魄,边想象,这样一个东拼西凑的灵魂,得是个什么性格?可能有时冷漠,有时又多情,有时聪慧,有时又痴傻,有时急躁,有时又淡泊……
越想,手下动作越是快。不消几个轮回,一盏完整魂魄便已织好,她的小布袋,终于有了人形。她看遍这天界来来往往的仙娥宫婢,总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加美貌,故而干脆照着自己的样貌,点化了容貌给它。
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君同我共容色,便叫君颜吧。
于是他们真的每天看着昴日星官用双轮车,将那一轮红日送了又接。他们当真尾随夜神进了银河,红烟踩着一池星子起舞,君颜为她伴歌。君颜的性格很是多变,想来是因为那魂魄是东拼西凑的吧。有时他冷漠如月宫里一抹夜色,对她爱理不理;有时他多情似瑶池里的琼瑶玉液,一句话便教她醉入凡尘;有时他淡泊如一片云,有时又急躁如那太上老君炼丹炉下的天火。不过无论如何,看在她眼里都是极好。
九重天阙、孤男寡女,相爱似乎理所应当。所以当红烟爱上她自己创造的灵魂时,她并未意识到,这将送她坠入无间。爱上,便是爱上了,不知情从何起、一往而深。
“君颜,你说我是你的谁?”她托了腮同他逗趣。
“师父……”他今日莫不是羞涩模式,说起话来吞吞吐吐,颊上竟还融进两片粉色桃花。
她蹙眉起身,语气中说不出的娇嗔:“总说不让你喊我师父,将我喊老了几万岁。”她眼珠一转,又嫣然而笑:“我明日去姻缘府里,找那月下仙人剪一段红线来,将咱俩系住你说可好?”
他蓦地起身,颊上桃红变作两轮朝阳,又圆又红,仓促逃窜。出得房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跌在地上。踉踉跄跄跑了很远,却又猛地折身跑回来,声如蚊虫:“好……”,说完,又踉踉跄跄跑开。红烟坐在桌边,已经笑的前仰后合。
岁月安好,时光静谧,大抵便是这般。
只是红烟还未来得及去姻缘府中将这红线求来,已然东窗事发。仙人私自创造魂魄,已是触犯天条。为了创造这条魂魄,剪碎无数无辜凡人的魂魄,使其不得入轮回,更是罪加一等。可最严重的,仍要数那一条:妄动凡心。
数罪并罚,三道天雷。对于稍有修为的仙者来说,三道天雷不过就是打散半片神识罢了,并无性命忧。只是,红烟的半片神识,早已赋给她的小布袋,君颜。三道天雷,无疑是灭顶之灾。
“君颜,我是谁?”她凝了双眸,问他。
他面上又升起桃夭两朵:“红线可是取来了?”
她面色凝重,一掌打在他天灵,将他打回原形。“我是你师父。这便是对你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的教训。”
落雷前一晚,她写下字条,折成纸鹤载着这小袋子去寻予妤。四字“护他安好”便是用尽所有力气所书。凡人羸弱,一生匆忙只有短短几十年,白驹过隙,凡间必当是三界中最为安全之所。予妤思虑再三,将他投在凡间一处净土修仙之所,茅山。茅山掌门捡到这天界的神器,自当好好供奉。
而天界此时,平静一如往昔。只是那落雷台处,刚有一个仙灵散了魂魄。
七魂六魄散进万物,自此,三界之中再无红烟。
若此时便结束了,那么大抵君颜会在茅山做他的道士,除魔降妖,安然度过一生。偶尔半夜望见漫天星辰,会想起曾经与一人在那星河之上曼舞轻歌。
只是事事往往出人意料。但凡爱魄,总是自动追随最爱之人,不容人自主。红烟那溶在山河间的七魂六魄,竟有一缕爱魄遁寻着君颜,盘桓在他身侧久久不消散。
君颜将它收进自己的魂魄里,用自己本就残破的灵魂为床,保护着这最后一缕残存的红烟之魂。他从未想过,自己的魂魄竟可哺育那缕微弱的爱魄,生成人形。他更没想到,补全了其余七魂五魄的这缕爱魄,竟长成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他决定养育她,养育这个带着自己爱人的爱魄的新生命。他将自己一身作为神器的灵力全部渡给她。他以为,这样可以护她周全。
时间依旧静好。她喊他师父,她以为自己是那只纳污囊。所有人,都这样以为。这桩天界秘辛,随着红烟其余魂魄,一丝一缕都没留下痕迹。
可是菩提渡化万物,他聚敛了红烟的元神画成画像,收集了她消散在天地的魂魄,想助她渡劫重生。菩提顺手还画了一只仙鹤,为一只执着了七世的女鬼渡心结,这只仙鹤无意之中,遇上了同红烟长得一样的我,继而遇上同我长得一样的桃君颜。或许,这话应当反过来说,同红烟一样的人并非是我。
我总结至此,事情,大约便是这样罢。我想起临行前,予妤告诉我“你爱上的,并非是你爱上的”。难怪桃君颜对我似无情却深情,难怪他自小便封印我的爱魄,难怪,他在听闻三界搜寻玄女爱魄时便失魂落魄,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厌恶他。难怪,他那样不舍我,却不愿我再继续欢喜他。好多好多解释不通的难怪,此刻全部明了。
有人说,悲极便无泪,是否就是我现在这般模样?我想吃一支糖葫芦。或许这世上,由得我自己说了算的,便是爱上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