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辰星不语,遍地落蕊无声。
此刻世界是安静的,我也是安静的,连同我面前的菩提,也是安静的。
我正望着星空,他突然从天而降,我那时便晓得,他在蒙住我双目的绢布上,所汇入的灵力,原来是作这番用途:只要我始一摘下这绢布,他便会知晓,然后千山万水自方寸山赶来。
我是一个蠢笨的姑娘,所以那时九重天上悬挂休书,我就信以为真;蒙住眼睛三个月便可治疗眼疾,我也信以为真。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早已计算不清。
清音菩提祖,我第一次这般好好打量他:粗布的衣衫,华白发鬓,一双眼眸便如天上繁星,永远智慧却那般神秘。神秘到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何他可渡万物众生,却偏偏将我欺骗。
他的声音比之从前,更多一分沧桑:“桃花,你没有信守承诺。”
我在这沧桑中,品出一丝可笑的玩味。“我信守承诺,是因为我信你。可是你从头至尾都在欺骗我,我又为何要信守这该死的可笑承诺?况且,哪怕一切都是真的,我自己的双眼,也由我自己说了算。”
漆黑夜幕上忽然闪过一道金色细长的光电,将满天星辰划作两半,我下意识抬头瞧,便瞧见天幕上那星子排成的“桃”字,被这闪电从中劈做两半,继而是震耳的雷鸣敲击耳膜,将我一颗心子也敲的震颤了许久。
今夜一场秋雨,不晓得又要浇落多少生灵。
在这电闪雷鸣中,掺杂着菩提悠远太息,有些听不真切:“休书之事并非我所愿,那是久曜之计,他对红烟的心,便是你对桃君颜那般也有过之无不及,故而设了只你能看到的幻象,他以为那样你便会死心。
可是你为此灼伤眼睛,我却是真心实意想要为你医治。若你总是那般强用视力,失明亦是不多时日。只不过,三月之期却是我有意为之。你也许知道了,后日正是他与红烟大婚的日子,天帝的旨意无从抗争,你又何必再给自己徒增伤悲。”
天上雷鸣更重一些,遥远的天际线似乎燃起一丝异样红光,我的心无由来的一紧。或许他说的也对。我便是知道他从未给我写过休书,也看见他用星光布字,又能如何?我改不了这事实,只是徒增伤怀而已。
你如今看到他给你布的星,也当理解他当日为你要下这仙身仙根的意图。仙路千万年,只要不死,便有机会。你不若静默等待,等他在天上迂回周旋,有朝一日定可说服玄女,让她奏明天帝,成你二人眷属。即便……即便说服不成,待千百年后,他仙职更高之时,一切变数皆可掌控,难道,你觉得自己并不能等他千百年?”
我沉默下去,静静思量菩提的话。我当然可以等,千百年,千万年,只要不死,我可以等到天枯地涸。或许菩提总是比我看得透彻罢,所以我应当听他所言,回去静静等待,千千万万年,只要有这一丝希望,也可潇洒而活。
他见我不语,显然是在思量他的话,复又劝我道:“今夜雷鸣,恐有大雨,你先同我回方寸,我继续为你医治眼疾。只有眼睛好了,日后才能看得清楚天上星。”
我点头同意,他捏了诀召唤了一片云,伸手扶我。我将手递到他的手中,举步便要踏上这片云。天边火光更深一些,几乎要将那“桃”字湮灭,我的眼幕里闪进一道电光,将双眸照的有些疼。
菩提面上带笑,催促我快一些:“看来就要落雨了,这闪电如此亮眼,只怕待会儿雨会很大。你快些上云来,我带你回去方寸,此时出发还不至于淋在半路,我可不会布挡雨的结界。”
好似有什么在敲击我的心房,让它躁动不安。我抬眼,又看了看天际,那里已经幻成一片腥红。这场雨,来的太快,也太怪。
桃君颜今晚同我说的,是让我等他。那么前面的八十七天,他都对我说了什么?我突然顿住,将这个问题,问了菩提。他原本平静的表情裂开一条细浅的裂痕,转瞬又遮掩过去,他笑答道:“你在为难我这老头子,那么多话,我怎可能都记住。你先同我回去方寸,我再慢慢告诉你。”
他说完这话,我决然的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你既然已经记不住,就算我同你回去,你又如何再慢慢告诉我?”
我突然便想要笑出来,这智慧来的太过突然,让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是否,只要是同桃君颜有关的事情,我通通会变的智慧起来。可是,也或许是,同他有关的事情,我通通会变的愚蠢起来。
比方此刻,我就是聪慧的。
我踏上菩提召唤的云朵,假意站不稳向后栽去,菩提焦急探身来扶我,我猛地一晃到他身后,然后将他直直推下云去。驾云的口诀,桃君颜曾经教过我许多次。我记不住,念不好,便总会从云头上掉下去,于是我出行从来无需亲自驾云,都是他将我拎起来夹在臂弯里,双足生风。
他以为我蠢笨,连这些简单的口诀也记不住。其实我若记,不过一刻的时间。我不记,因为我想他永远那般疼爱我,永远不离我身畔。离开他便不成活,这是我给他的错觉。或许这一套已经过时了,男子都更喜欢聪慧过人的女子,故而也趁便这机会将这驾云诀拿出来温习一番,看看有无错记漏记。
我如疾风骤雨,略向天际深处的一抹腥红。身后是菩提从新召唤了云朵,来追我。我听见他的太息,夹杂在电闪雷鸣里,“我费尽心思,为你躲过这劫难,却难道,是亲手送你进浩劫……”
或许吧。若没有润墨白日里烧那张白纸,若我没有直接用手扑灭那火,若我没有来烧饼铺学做饼,也许此刻我仍旧在问润墨“今夜星光可好?”他就会答:“今夜无星光,不若明日再来瞧。”
我不会看见“桃花,等我”,也不会看见这电闪雷鸣,更不会看见天边汹涌火光。
我会安安稳稳度过这三个月,然后在桃君颜已经变作一团灰烬之后,仍旧以为他在天上做他的度厄星君,我会想象或许有朝一日他能悄悄来看我,我就将我亲手做的麻酱烧饼拿给他吃,然后在这空洞的想象中孤寂千万之后,将他模糊。直到山无棱、天地乃合,我再也记不起他的容颜,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终将烟消云散。
可是事情却并非如此。润墨的画蛇添足,让我看见天上繁星布起的宣誓,也让我看见雷电划破夜幕,天际火光四起。菩提口口声声的劝解,让我越发觉得这雨,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桃君颜到底同我说了什么,我不晓得。可是我晓得,他说,“桃花,等我。”
他从未骗过我,若他说让我等他,那便是他终将会回到我身边。可是他如何回来?我并不知晓。所以我要上天去看看他。若他一切安好,我便是领一个擅闯天庭的罪责,也是值得。
若他不曾安好……
我也不晓得,若他不曾安好又当如何。所以,此刻的我,也是愚蠢的。
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前桃君颜讲,若是度蜜月,就带我去看天雷台和业火池。他是怎么讲的来着,似乎是说,雷鼓无边,万丈方圆,只要稍稍震颤就可将我二人魂魄散个七七八八。还说若是失足掉进业火池里,不消一个眨眼就会被烧个半片灵魂。
这样说来,便是八道天雷比九层业火,更加厉害一些?若是二者凑在一块儿,先掉进业火池里干烧一番,再拿出来用天雷烤一烤焦,偶尔撒点雨点云彩之类辅料,便是世间万物都能瞬息之间变作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乳猪罢?
我也不晓得,为何我看见十万天兵围着这天雷台,又看见在雷台之上准备受刑那人,会首先想到这些。不过我猜着,干烧桃君颜的滋味,必定没有干烧桃花的滋味更妙。
这么想着,我便出了声。
黑压压的一众人,全部回过头来瞧我。十数万双眼睛,偏偏还有二郎显圣真君,三只眼睛将我瞅的极为揪心。我在这些人中,见到许久不见的红烟,以及许久不见的久曜。
久曜那头银色长发,便是这夜幕里也格外显眼。他站在红烟身侧,俊逸的模样倒是比之桃君颜更像是她的夫君。若我将这话说给他听,不晓得他会否高兴。
我听见桃君颜带着震惊的呼喊我的名字。他被绑在那雷台上,竟然也能透过黑压压的天兵天将,将我瞧见,着实不易。
我亦听见红烟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你来了也好。我曾爱他入骨,为他受了三道天雷,而今他宁死也不愿同我成亲,日日为你布星。我非强人所难之人,他将欠我的还给我,我便当从前一切过往如空。”
他魂魄散碎且不全,三道天雷足以打散神识,只能做一个不得轮回的凡人。我终于晓得,这句“桃花,等我”是何意思。
他用三道天雷,换取与我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