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一出生,便是如今这副容颜身形,我身边只有一个红烟,她同我模样相似,我便以为,举凡人形便都应是我这副模样。
红烟是我的师父,她有三界里最美的容颜。这件事也是许久后,我辗转在天界和凡尘,见过太多太多神仙与凡人之后,得出的结论。其实,她不仅是我师父,更是我的造命恩人,同样,她亦是我在这天界里,唯一相识的人。
那时天上,朝歌夕舞,踏月踩星,日子也同夜神脚下银河一般,无波无涟。
我有时会难过,仙命无尽,漫漫长生若是每日都只与红烟一人,做反复的同一番事,委实无趣。我突然知晓红烟为何要将我炼化出来,两人尚且寂寞如斯,从前她自己一人居住这九重天,必定更是孤独。如此想一想,又觉得这般陪着她也好,好过她孑然一身,蹉跎无尽岁月。
那****来问我,“若是用月老的红线将我们栓在一处,你觉得可好?”
我听闻,举凡被月老红线绑在一处的男女,必是两厢欢喜之人,他们自此便可生儿育女,相携一生。我想,我同红烟大概是会在往后无边无际的岁月里,相互陪伴的,且我觉着,我大抵是欢喜她的。
有时候九重天上,会有一个月华般的男子做客,他欢喜红烟,亦追求她,只可惜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我曾向他请教,何谓欢喜,他之解释是:不见则思念,见则欲关怀。
我想了想,有时红烟离了九重天时,我自己无聊的紧,便会念叨她快些回来,这应当便是所谓“不见则思念”。在一起时,我又总是想知道她今日会带我去天上哪一处游玩,是十一天的往生池,还是十三天的梨园,如此说来,我同她亦满足“见则欲关怀。”
既然我们相互欢喜,又不得不在往后的岁月里相互陪伴,那么结为夫妻也无不妥。况且还能生小娃娃,多一个人,也好将两个人的寂寞再分走一点儿。过个万儿八千年,我们生一堆小娃娃,那这寂寞便会越分越少。这样想想,竟然还有些期待,于是我同她说:“好。”
余下几日,我便日日等她去取红线。
可惜我没能等来红线,却等来了她将我打回原形、投入凡间。
我被一个老者救起,他解了我的封印,又同我渡了许多灵力,教我不至元灵受损,而后收我为徒。后来我知晓,这里是茅山,他是茅山派掌门。茅山的道人,他们日日修炼神识,降服妖魔积攒德行,都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为仙。
仙有多好?长生又惹谁欣羡?我不知道,我以为,仙生一世寂寞,不若凡人多姿多彩,岁月短浅也便罢了。
师父对我倾囊相授,每日亲自监督我修炼,他说我是天上神器,虽然曾被打回原形,元灵受损,勤加修炼必有一番作为,可给光耀茅山。
这一刻,我突然知晓,我对红烟是一种何样情感。
便同我对这师父,那不叫欢喜,那是感激。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上许多天,我便感觉魂魄中有种蚕食剥离之感,却不痛,反而有些刺痒,我并无在意。直至有一日,我天灵处忽然一阵剧痛,似有什么欲破开我的头颅,一见世面。
不想,我这比喻,竟是真的。
清风带过一阵桃夭,那一缕轻飘飘的魂魄附着在一片桃瓣上,落于我指尖,转瞬变作一个婴孩。
我自出生起,便是这样子。我见过的人,也是这样子。故而,我从不晓得,原来婴孩,长这番模样。眉眼弯弯,口鼻小小,还将拇指吮进口中,着实可爱。
我不会取名字,便随口唤她桃花,不想她听了,竟咯咯笑起来。
我也不明白,为何从我的魂魄中会剥离出一个新魂魄,直至那日,我听闻红烟被三道天雷打散神识,魂飞魄散了。我很心痛,亦很懊悔。她的保护,却换来我的抛弃,留她独自一人承受劫难。
我知晓举凡爱魄,都会追随自己欢喜的人,红烟说过,她欢喜我,所以这婴孩,就应当是红烟的爱魄吧。我考虑了很久,然后将这婴孩的爱魄封印。
忘记过往,忘记九天,只做凡尘一桃花,亦是一种快乐。
我的真身,我的神识,都是红烟赋予。她如今只余下这一缕魂魄存于世间,感激也好,报恩也罢,我终是将她赋予我的一切,还给了她。包括她的造命恩,我亦用养育,来偿还。
我以为,我养育了红烟,是报答她曾经对我的好。
只是……
桃花越长大,我越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
除却吃,没什么能入她的眼,修炼亦是浮云。她不爱成仙,亦不惧轮回,整日只晓得“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在我耳边聒噪。
“师父,我想吃糖葫芦。”
“师父,我想吃桂花糕。”
“师父,晚饭吃什么?”
“师父,明天早饭吃什么?”
“师父,你怎么吃这么少?”
我觉得,我上当了,这个必定是赝品。
彼时我却不知,她原来,不是赝品。
她其实,是我的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