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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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大梦初醒

浮云殿为司命书写命格之处,我在殿中等了三日。

这里暮鼓晨钟,光阴等闲过,又有青莲妙音可听,很适合宁静心神。

第三日的中午,我伏在殿外菩提树下的白玉桌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仍在扮演那一世的凡人,让纷乱的浮生一点点磨灭了生的意志。

我看到自己伏在谁的脚下,喃喃地求他,语言支离破碎。可我,究竟是在对谁说话呢。我在求谁,我并不大记得。

最后的最后,天地是一片血色,血液从身体抽干的感觉无比清晰,便是在那时,我看到了幻象——

唤作白衣的男子宽袍缓带立在梅花雨里,眉眼模糊的如二月的细雪。他似在笑,笑得眉眼温润柔软。我撩起衣裙朝他跑去,雪白的裙角,如同翩跹的莲花,我心中的欢喜一点点膨胀,膨胀得那样大,好似马上就要唤出他的名字。就差那么一点,却忽然扬起一阵风,我的声音便消失在天地广阔里,消失在无处寻觅中。

我透过他的眸子看到千军万马将城墙踏碎,黑色的马蹄将落花碾成泥土。

给人以温和清傲印象的他,那日的语调却又冷漠又无情:“我将她好好地留给你,你却将她毁了,这笔账,我该怎么同你算?”

他在对谁说话,又是在指责谁?

我不知道。我被迷雾蒙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有什么人回应他的话,语气虚脱:“是啊,我将她毁了。可她终究是毁在了我的怀里,于我而言已经足够。”又恍恍惚惚地问他,“我一直爱她,你呢,你可曾爱过她?”问完又失笑,“我倒忘了……我给过你机会带她走的。你若爱她,便不会将她重新交回到我手上。你算尽一切,可曾算到,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直到最后,她都在我身边——”他无力却又满足地笑笑,“我还要感谢你,当年若非你向我母妃举荐李卿之女,我二人也结不下这样的缘分。纵使是孽缘,也是好的。”

白衣青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将长剑擎在手上,黑发黑眸里,一派可怕的平静。

血,如红莲般妖艳的血在他脸上绽放,染红了他的半边眉,然后他将染血的脸转向我,在一片喧嚣里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那浅浅的一声,不知何故,竟然透过虚空传递到我的耳中。

我只觉得身体发僵,似乎每个部位都在叫嚣着恐惧,在刺骨的寒冷里,我拼命挣扎,无法呼吸。

便在这个时候,有个轻而浅的声音在我耳边化开:“杏安,醒来。那不过是一个梦。”

我睁开眼睛,看到青年男子披着黑袍站在我面前,几串灯笼草静悄悄地垂在他左肩上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到我的头顶,那只手大而修长,带着融融暖意。

待确认面前人是谁以后,我低唤一声,“师父……”然后站起身子,一个没留心脚下绊了一下,便扑入他怀中。

他略怔了怔,随后语调平平道:“怎么还同个孩子一样,冒冒失失的。”

我本欲从他怀中起来,听完他的话,干脆赖在那里,抽了抽鼻子,“师父你去哪里了,我,我……”

他声音如秋日艳阳,“丫头何时这么离不开为师了?为师不过是去处理些杂事。若是日后走的地方再远些,怎放心将你放下?”

我声音闷闷地道:“那便走到哪里便将我带到哪里,除非你将我当成累赘,不愿将我带着。”又教育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不能像青焱老头那样,随意便抛下为人父母的责任。”

他略带些无奈,试图将我从他身前推开,我抗拒着将他抱得更紧,然后听到他语调清淡地道:“此话被你父尊听到,成何体统。”手落到我头上又道,“你打算这么抱着为师到何时?这么抱着为师,又成何体统?”

我分辨出他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索性将眼睛闭上:“待我头不那么痛了,再管体统不体统罢……”

头痛欲裂,一闭眼便是梦,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心想自己并不是这么脆弱的人,怎会走不出那短短的一世梦境?

我闻着离忧袍子上的熟悉味道,渐渐安下心来。如今,这天上地下修为数一数二的尊神便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也许,我之所以会受那一世的影响颇深,仍旧记得那个名唤白衣的凡人,全都是因为眼下我还不适应自己是自己这个事实。待我适应了,便又是原先的那个杏安,而非那一世里李家的女儿。

我将这些话告诉我的师父离忧,他只略略蹙眉,然后淡淡问我:“司命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脑子钝痛,有些疑惑:“什么话?”

他道:“你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助你渡劫的人。”

我怔了怔,有些惊讶:“那原来是师父托司命……”

他不置可否:“丫头,你可还记得玄阳?”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得灵台一震,不知他为何要在此刻提起玄阳的名字,忍不住带些惊讶望向他。

在他清清浅浅的目光里,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明白了他的意图以后,我却并不觉得开心。

我扶着额头,惨淡地笑笑:“师父可是要告诉我,我对玄阳的感情,其实也无非如此。不过是短短一世,我便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我其实……”说着,又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抬头望着青年的绝世容颜,“不对,师父,我同玄阳的事不能同那一世相提并论。我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壳子,按照早已安排好的命格走了这么一遭,同前面那两遭也没什么不同。”

总觉得面前上神此刻看我的目光有一些微妙,只听他这般问我:“当真没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明就里,想点头,却又有些纠结。若说没什么不同,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一世劫历得我迷迷糊糊,好似是真的,又好似是个梦。

离忧看出我的混乱,开解我:“你大梦初醒,有些混乱也在情理之中。”又道,“这三世加起来虽不算长,按东荒历算来却也有十年之久。”东荒历不同于天历,天历的一天便是地下的一年,我六合八荒界的日子比天界短些,比凡世长些,“丫头,也该回去了。”

我也正有此意。那轮回道,我并没有特别留恋。只是白衣……

我想到此人的名字,手不由自主扯了离忧缀有云纹的衣袖,他原欲离开的身子便顿在那里,回过头面露探寻之色。

我有些不大好开口:“师父,我听说有些女仙去凡尘历劫,却不小心当真看上了……”

对方眉头挑起:“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我愈发扭捏,手心微微出汗,却觉得有些话最好趁早问,省得我日后纠结,于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话说完整:“却看上了凡人,想同那凡人厮守终身,这……这样的事算不算触了天条?”

我小心翼翼地窥探对方的神色,果然见他眸色微沉,眼角眉梢都有风雨欲来之势,我心中害怕,忙开口解释:“我不过是从话本子中看来这样的情节,觉得好生稀罕,恰有个好姐妹拿这个问题问我,我又不懂便只好求问师父。师父你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上前挽住他手臂,讨好道,“师父,你不愿回答,我不问便是。不是要回东荒吗,我这就去收拾行李细软……”

他的眼光扫过我挽住他胳膊的手,淡淡道了句:“放手。”

他从前不曾用这么疏离的语调同我说话,我脸上的笑霎时僵在那里,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将我的手拂开,神色冰凉地教育我:“怎可对为师这般没大没小。”

我讪讪地笑了笑,心中道我这个师父也忒小气,不过是挽个胳膊便不许了,青焱也是我长辈,别看我要喊他一声老爹,他老人家便没有这么小家子气,不是我护短,平日哪见青焱端过老爹架子?再瞅瞅这离忧,才给我杏安当了没几天师父,便摆起了师父的谱儿,还真是小气到家。

“你方才问了为师一个问题。”上神离忧目光冷清的落在我的脸上,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虚,忙避开他的眼光,却听他冷声道,“回去告诉你那姐妹,她爱上不该爱的人,不光触犯天条,还违背伦常,如若求生,便将此心放下,如若求死——尽可去试试。”

说完,也不等我,便转入浮云殿中。我望着他黑色袍子上的莲纹,怔了片刻。

——他这人平日里不是喜欢白色吗,近来怎么换了品味?奇怪,好生奇怪。

望着大殿门口悬着的无根菩提,我摸着下巴啧啧道:“而且,不过是看上了一个凡人,怎就扯到伦常上了呢……”

我师父这思维,发散的当真有些远。

人常说上神的心思不好猜,我久思不得其解,只得将此事放下。何况我对那唤作白衣的青年的感情,兴许只是放不下。

如今我就连他的模样都想不起,只隐约记得他便如他名字那样爱穿白衣,可这天底下喜欢穿白衣的人那样多,我又要何处去寻他?

而且,天上再过个把儿月,那一处凡世,便再无一个叫白衣的青年。而只留一个青冢,一抔黄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