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谢诩很快将一封抵御倭寇的折子私下交给皇帝,皇帝陛下冷哼一声接过,展折浏览,不出一盏茶的光景,神色已是愈发诧异。
谢诩的这封折子,可谓是面面俱到,处处兼顾,他先前说有“一计”,委实是一种太过谦虚的说法,就算是“一计”,也是一个大计。
“折上内容大抵如下:
第一条,招募士兵,改变军队编制体制。大梁朝前阵子卫所制破坏,使得朝廷不得不诉求其他的军队途径,募兵训练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条,加大防御纵深和加强北方防御,海防是重中之重,于台州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关水寨,招募苍山、福清船只78只,官兵两千余人,组成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改造守旧船只,编四哨,加强水军。
第三条,修竹城池,加强城镇防守。沿海各地加紧修筑,各府县的城池逐渐完固。多数城池都用砖石包砌,外有城壕,上有台堞,坚固性和防御性都会远超前朝。
第四条,重新划分战区,加强防守。浙、直、闽、粤的沿海防务必须打破原先卫所的防御区划,形成新的防御区域。
“御海上,同海岸,守内陆”三者需统一并进,并且要注重后勤补给,武器装备,以及平战结合,确保万无一失。”
极其详尽有见地的军事谋略书,还是出自大梁一位曾经的顶级文官之手。
皇帝陛下几乎叹为观止,他从奏折后偷瞥了眼垂手立在案前的谢诩,他身姿颀长,面容还是“柳医官”那张脸,但气质和风骨依旧是属于原主的那一份冷静刻板,从容自持。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皇帝在心中微微嗟叹一声,收回眼光,将目光移向纸页上最后一条改进事项,却发现第五条后头是一片空白。
皇帝陛下不免蹙眉:“谢小子,还跟朕故弄什么玄虚,第五条呢!”
谢诩闻言,清淡一笑:“第五条,并非刻意不写,只是比较重要,需微臣口述出来。”
“那你讲咯。”皇帝陛下阖上奏折,很难得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好脾气状。
谢诩道:“微臣想见一面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未等他讲完,便勃然大怒:“好你个姓谢的,居然特意空出一行最要紧的威胁朕!朕让你见太子才有鬼!”
“陛下还请息怒,”谢诩朝册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忙替皇帝陛下递上浇火凉茶,拍背抚慰,待皇帝稍微平息过后,谢诩才行臣子大礼,不急不缓陈述:“第五条的内容……是希望陛下可以指派微臣赶赴台州,不出一月,臣可将台州东北一带的犯境倭寇一网打尽。”
皇帝陛下搁下杯子,脸色愈发惊异:“你要去打海仗?”
老君王捻了捻胡须:“那边可是倭人盘踞之地,最为严厉艰险的地带。广威将军在那一处地域了快一年了都不见什么成效,倒是败绩累累,你有什么自信能一月之内灭尽倭小?”
“一年?”谢诩勾唇:“看来臣蛰居民间远离朝堂的这一年,朝中再无贤能,一个小小岛国都让陛下很是疲惫啊。”
“朕才没有疲惫!”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倭人奸猾狡诈不是一日两日了,在台州一带行踪诡谲,实难洞察其去向。”
“所以,陛下信微臣便是。倘若微臣输了战役,此后会永生远离宫廷,不见太子,更不会再碍陛下的眼;不过……若微臣能够凯旋而归,还请陛下切莫再强行阻止我与太子的感情,”谢诩正色,双手交叠,抬臂至额前,姿态把持有礼,不卑不亢:“此番来去凶险,在赶赴台州之前,还望陛下能够允许下官,见太子殿下一面。”
皇帝陛下迟疑许久,才慢悠悠问道:“那你该以什么身份去台州呢?”
谢诩早有准备:“随行军医。”
送走谢诩,宫门吱呀一声被掩上,皇帝陛下呷了口茶,原先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神色瞬间收起,变得愈发沉凝。
说实话,他对谢诩感情极为复杂,又爱又恨,长辈之爱,敌国之恨。
在暗处关注着他长大,早已经有了一种视如己出的感觉,倘若谢诩不是前朝皇室遗子,而是全心全心尽忠尽力的大梁首辅,没有姜氏姐妹的那段闹剧,玉佑樘现今恐怕已经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小公主,而谢诩,肯定会是驸马的首当人选。但现实总与梦境背道而驰,被曾经的皇后欺骗,大皇子不是真正的大皇子,谢诩也并非真正的谢大人,这些人以“假身份”在自己跟前来去自如,如鱼得水,而他也从未拆穿,兴致冲冲地扮演着观赏者,只等一天筹备妥当,一网打尽,而他,自然也成功了。
一年光阴白驹过隙,“柳砚”再次出现在宫廷,皇帝见他的第一眼,就知晓是谢诩假扮的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完美掩饰,都能叫他一眼辨认出,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谢诩太完美,不论是性格,还是才能,能超出当年的自己,在他眼里,谢诩是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孩子,唯一展示出弱点的开端,大概就是从爱慕上玉佑樘开始。他早就清楚知晓谢诩喜欢上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因为在玉佑樘回宫前,谢诩布置在宫里的那些人,那些亲自在寺内暗中训练过的人,实际都是皇帝陛下一早就插排好的眼线。之后的端本宫内,所有看起来无知的太监,沉迷于男色的宫女,都是大梁最顶尖的死士和暗卫,每一次谢诩去找玉佑樘,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皇帝总能第一时间得到具体信息,信息情报来源于碧棠,哈,没人会想到,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真正的真相了。
帝王心似海底针。
在玉谨修看来,****一直是一种极为危险麻烦的因素。太子时期,他便纳了几位侧妃,即位当上皇帝,后宫更是日益壮大,但他从未对一名女子动过情,每日安分守己翻牌子四处播种,对每一个妃子都表面承诺真心,实则假意虚情。玉谨修的正妻后位一直空缺着,空缺的原因并非为了等一位能叫他真心相待的女子,而是在等一个能够拉拢到,对他有最大助力的党众的机会。
熙和十五年,他锁定目标,姜家。去姜爵爷家之前,暗卫告诉他,姜家一位女儿正在庭院中作画,于是,顺路微服私房,凝眸对望,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姜家还有个容貌相同的女儿,他也是知晓的,借种的那日,他也猜到遮面的这一位,大概才是那日,在庭院中的那一位。
不过无所谓,不管哪一个,能马上利用到权力上就行。
再后来,姜家叛国被他察觉,那么,被毁容的那一位,以及她女扮男装进宫的孩子,此刻也该派上用场了。
理智的驱使,完美的演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国土愈发巩固,权力逐年加大,野心也得到高度满足,没有****的牵绊,他至死都会稳固站立在这个国家的至高点,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谁,至始至终,他爱的只有自己,不是最爱自己,是只爱自己。
而他也成功了,连最难搞的谢诩都能不顾自身安危,为了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玉氏江山,去打仗
哈哈,太棒了,一切完美。
已经上了年纪的帝王慢悠悠扬唇,室内的阴影半笼在他脸上,没人能真正辨识出他的神情。
谢诩如愿以偿见到了玉佑樘。
他是悄悄来到端本宫的,并未率先通知玉佑樘,想给她一个惊喜,大半个月未见,他实在太想他了,赶赴太子住所的步伐也很是紧促。
他途径红木游廊,瞥到了许久未见的少女,脚步又不由轻缓起来。
时至今日,玉佑樘距离被诊出身孕还不到两月,外加冬季里衣袍宽厚,她腹部还瞧不出什么隆起。她正眯着眼倚在铺有厚重皮草的椅子上晒太阳,头仰出椅背边缘,仿佛要享尽日光。花圃就装点在她脚边,料峭风里,万物俱寂的园圃中已经开出了一串串小花,金黄色,金曜的星子一般缀满枝头,把从身的那一处装点的十分盎然。
迎春花,寒冬即逝,春意渐出。
仿佛是某种意旨,谢诩心头一暖,眼底燃起笑。
有宫人见到他,想像太子通报一声,被谢诩阻了下来,只自己静悄悄朝椅上人走去,行走无声,然后停在了她椅后。
似乎感觉到阳光被什么挡着了,玉佑樘睁开眼,见到了男人的高大身形和线条坚毅的下巴。
不出所料的惊喜。
玉佑樘并没有换姿势,只抬起一边手臂背过碰了碰谢诩的身体,确认是实实在在的人:“真好,不是梦。”
“梦里也会有真实的感觉。”谢诩道。
玉佑樘闭起眼,垂手到嘴边,掩了个哈欠:“那我还是继续睡好了。”
谢诩失笑,将她脑袋托了回去:“这么仰着颈子不累?”
“不累,”玉佑樘又执拗地仰成原来的姿态,再度睁开眼:“不这样就瞧不见你。”
闻言,谢诩目光轻轻晃了晃,侧眼瞧了瞧别处,确认无人注意这里,飞快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少女的唇。
“哈哈,派两个文官出身的人去打海仗?”
半个时辰后,听完谢诩所言正事,玉佑樘不禁摇头失笑。
皇折三日后就会下达,柳丞局,也就是谢诩,是以军医身份随行,实则为军师,手中暗握重权。同行之人还有沈宪,他是此番援军的带兵首领。
谢诩此番来东宫就是为了提前透露此事,与玉佑樘作个别。
谢诩在她身畔为她划凉鸡汤,对她的讥笑并不多言。倒是一边的碧棠看不下去了,为谢大人抱不平:“太子殿下,这两可都是你选中的人呐,一个是自家夫君,一个是自家幕僚,至于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杀自己威风嘛?”
玉佑樘闻言恍悟,凝眉悠悠道:“也是……愿他俩大捷而归,莫要丢了孤的颜面;若是输了,就别回来见我。”
碧棠睁大眸子:“殿下,我第一回瞧见你这样的女子。按道理说,相公出征,妻室难道不应该在闺中祈求平安,外加报以春怨巴不得夫君早早回吗?你居然言,输了就别回来见你?”
“嗯。”太子殿下面不改色。
谢诩的重点倒与碧棠不同,只将手中盛有浓郁鸡汤的青瓷碗递给太子:“他俩?我与沈宪,在你心中处于同等位置?”
玉佑樘抱着手炉,斜他一眼:“自然,于公,你们都是臣。”
“于私呢?”谢诩意味绵长地注视着她。
玉佑樘立马不作声,装模作样含了块嫩鸡肉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诩抬手,替她将碎在耳前的头发夹到后头,挑起嘴角,道:“殿下还请放心,臣一定会凯旋而归,我一生只输给过一个人,且只会输给那人。”
玉佑樘深知他所指是谁,只爽朗一笑,轻轻地拍了拍腹部:“我们都信你。”
谢诩握住她轻拍的那只小手,攥紧在自己手里,微凉的指尖一瞬被宽厚的掌心捂热:“等我回来,此番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身边。”
“知道啦,知道啦,呃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噢,拜托你们下次秀恩爱也先看一看旁边有没有人好吗,让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怎么扛得住哟。”
玉佑樘还未开口,碧棠倒先不满地嘟囔替她作答了。
于是乎,太子和谢诩不再多言,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对他向来放心,而他对她,亦是如此。
三日后,谢诩踏上前往台州的马车,玉佑樘并未来殿前送他,做戏要做全套,她如今装作卧病在床不便出行,实际上是养的白白胖胖面色红润。若是这会暴露于众人视野之中,宫中不知情者,用脚趾头想也知她一直在欺瞒世人吧。
谢诩走后没一周,台州宁波、绍兴两县的外海就传来捷报,言集结在那一处的战船五十多艘,倭寇两千多人都被谢诩和沈宪率领的水道总兵伏击海上,一举歼灭。这样的战绩震惊朝野,众臣只称沈家人后生可畏,却不知此番运筹帷幄,引领作战的总指挥实则是他们前一任逼宫叛贼,谢首辅谢大人。大大小小的捷报纷沓而来,让皇帝陛下总算放宽心,接下来继续乘胜追击的话,黄海、天台、仙居、太平六县的倭寇水贼也很快会被扫荡清空。
龙袍老人一边暗自愉悦着好小子,一边找了个空闲午后,再一次来到东宫,探望太子殿下。
此番过来,他是为了一件正事。
皇帝陛下也不卖关子,抿了口茶,直言道:“樘儿,关于你身孕一事,朕想了个法子,但得过来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毕竟你是朕的亲女儿,朕也不想太过专制。”
玉佑樘正在翻一本资治通鉴,近日春暖花开,她的衣裳也适当减了些,腹部已隐约可见微微的隆起。
她阖上书,直接同皇帝对视:“父皇,您直说吧。”
皇帝陛下揉了揉眉心,一副难为的神色:“你也知道,你这肚子吧,会越来越大。接下来几个月,这么在宫里装病藏着掖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学着你十多年前夭亡的兄长那样,去栖霞寺内修养个一年半载,在那把朕的皇孙生下来,你看如何?”
其实玉佑樘也正有此意。
一拍即合,太子殿下为老皇帝斟满茶,笑道:“难道父皇这阵子遣我在东宫装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就是为了施行这个计策么?”
“朕也是为了你好,”皇帝陛下又是叹气,叹过后对玉佑樘道:“你将为人母,就一心一意,好好地,将朕的皇孙生下来,别再牵挂朝堂宫廷之事,太过烦神,对身子的调养也不好。以后的事儿等坐月子的时候再想。”
话毕,老人以温柔慈悯的目光在玉佑樘腹部停留了片刻。
玉佑樘似笑非笑:“父皇,是由您将话直接讲完,还是由儿臣来猜完?”
“嗯?”
“儿臣诞下这个孩子后,别想再回宫了,对吗?”
老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眯起眼:“那你还想回宫当太子吗?”
玉佑樘收起模糊不清的笑意,眼底晃动出一片温润:“不想,儿臣也不想再回来这里了。”
皇帝陛下未料到她如此畅快。
玉佑樘拨了拨小案上的兰花,一股黯淡的香气飘散出来:“在东宫休息的这一个多月,未经手政事,也未去上经筵。儿臣空出许多闲暇,想了许多事,儿臣从十多年前就因为自己身份特殊,经历过一段非常艰苦的磨练。再后来,回到宫中,也未尝度过几天快意日子,爱恨纠葛,朝堂争锋,太该真的乏了吧,本就无意宏图大志,奈何身负命担。如今算是找着了时机,想彻底摆脱这里,去过一段快意人生,一世风流的日子。”
皇帝陛下看着她,良久感慨:“你愿意这样,也好。”
玉佑樘吸了一口气,不再委婉:“待我诈死后,谁来当新任太子?二弟吗?”
皇帝陛下扬眸看向前方:“未必,”他勾唇微妙一笑:“这些事,由朕来想就好。你收拾收拾,明早就出宫去罢。”
“好。”玉佑樘双手执起跟前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仿若在画下一个句点。
一个月后,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玉佑樘回寺中后,每日都在密切关注着台州抗倭战役的情况,当然,谢诩自然也不负她望,屡战屡胜。
这个节气里,民间姹紫嫣红的花儿都已落红褪尽。而山间寺中,百来株的桃花树们,因为海拔的缘故,才开成一片绯粉的海。
十多年过去了,还是回归了这里。
玉佑樘立于寺院门外,隆鼓的腹部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轮廓,山越高离太阳愈近,少女的脸颊在肆无忌惮的日光里几欲通透。
玉佑樘身着一袭桃粉色的襦裙,两根飘带在背后飘扬旋绕。她看起来窈窕玲珑,但行走姿态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宽阔大步,潇洒飘逸,与男子无异。
少女慢慢步入桃花林里,走得愈深,幼时之事便愈发历历在目,她那时身段尚小,还得踮脚跳跃才能摘下枝头花朵,如今已需要避开这些横七竖八的粉枝儿才能顺利穿行了。
一座马车刹停在桃林边,车帘被一只股掌分明的大手掀开,手的主人身形颀长,微微一跃,便能轻松着地。
他注视着慢慢走向桃林尽头小溪的女孩儿背影,许久都未朝着她走去。
太美的风景,像一场梦境,让人不愿打搅。
玉佑樘在喜欢的地方待够了,才从桃林深处折了回来,第一眼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外边。
四目相对,对方正静静凝视着她,眼底揉着日光的温意。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玉佑樘微恼,稍微加快步伐朝他走去,而男子却抬起一只手臂,在半空压了两下,示意她慢一些,再慢一些,注意安全。
玉佑樘被他这个姿态逗笑了,扬起唇,果真放慢了行走速度,以常姿靠近他。
约莫距离他还有半米远的时候,谢诩忍不住了,一下拽过粉衣少女的臂膀,把她一下拉拢到自己怀抱中来,另一只手臂随即环上她的腰肢。
裙摆曳过满地的桃花,粉色的瓣儿被风掀起,打着旋,溶进同色的裙子里,分不清孰是花,孰是裳。
谢诩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个字也不说,只用拥抱宣泄着想念,还有更多,更深刻的情思。
玉佑樘靠在他肩头,煞风景道:“咳咳,压着你闺女了。”
谢诩这才醒悟了一般,掐在她腰上的手稍微松懈几分力道,拉开两人腹部的距离,失笑问:“作为爹,是否应该同她将一句抱歉?”
玉佑樘嗅着他衣料上那些风尘仆仆的青草和山木气息:“没事,她娘代她原谅你。”
谢诩松开玉佑樘,问:“对了,你怎知是女儿?”
玉佑樘:“因为我希望是。”
谢诩:“若生出来的是男孩儿怎么办?”
玉佑樘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肚子:“就把他像养女孩儿一样养大,因为他娘亲以往被他爹爹像男孩儿一样养大,留下的永久童年阴影得报复到他身上,用来气他老爹。”
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故意怄气的可爱样,谢诩又忍不住将她冲进揽回怀中:“随便你,怎么都好,你开心就好。”
回到寺庙后,谢诩迅速从狂霸酷拽吊炸天的谋士切换到妻奴模式,各种照顾玉佑樘的起居日常。
半年的时光白驹过隙。
在一个深秋,玉佑樘正裹着棉袄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拔枫叶,突然一股剧痛从腹部袭来,这种收缩般的痛楚并不来月事好多少,她只能撑住树干,一动都不敢动。
碧棠见状,察觉到不对劲,赶忙冲上前去代替枫树扶直她上身,搀着她回到房间,待到玉佑樘坐到椅子上时,才发现少女的内衬裤管已吸饱了鲜血。
她瞬间大惊,赶忙推门而出去喊一个多月前就请来寺中的资深产婆,老产婆一鉴定:“哎呀,要生了。”
于是乎,一颗石子扔进湖中,荡漾开巨大的波纹,一个太子要产子,一整个寺的随行宫人都喧嚣开来。
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因为前面的大半年,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天做充分准备。
谢诩也想跟进房间查探一番玉佑樘的具体情形,被把门的碧棠一把拦下,冲他不满道:“哪有男人跑进产房观看的!”
谢诩一本正经道:“我为医者,为何不能进去?”
“生产时男子进房,家中会有血光之灾噢,而且,”碧棠还呈大字型挡在门口:“太子殿下心高气傲,肯定不愿你瞧见她那一副血淋淋的惨样,你就尊重她一下嘛。”
后头一个理由让谢诩停下要进房的步伐,顿步在门外,盯着月色,舒缓胸膛,努力让自己放松,平息心跳。
而就在此刻。
一个守寺门的小太监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柳,柳大人!齐王殿下突然过来了,说要探望探望太子兄长!这会急吼吼地要进寺呢!”
这是怎么回事,自打皇帝下令让太子来养病后,栖霞寺及其周边,就完全是重兵把守,处于封闭状态,连只蜜蜂都飞不出去,二皇子怎会得到消息?
谢诩强压下纷乱的心绪,镇定下来,同那小太监讲:“你先别慌,我随你去看看。”
待谢诩走后,碧棠赶忙回房,栓紧大门。
她快步来到床边,一望见眼前一幕,瞬间心疼无比,自家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正发丝凌乱,面色灰白地躺在床褥上,豆大的汗从额角淌落,连枕畔都浸湿了。
见她突然进来,正受着阵痛折磨的玉佑樘艰难地开口,问她:“怎么……了……”
碧棠不知该不该说,但想了想,还是直言不讳:“二皇子来了,不过还被拦在门口。”
玉佑樘眉头锁得更紧了,她不作多想,径直扯下枕头的白色内料塞入口中,彻底阻止住自己因为疼痛发出稍大的喊叫。
哪怕是在最脆弱的时刻,她也想尽力保全所有人。
另一边,谢诩行至寺门,就能瞧见一身鲜红常服的齐王殿下独立在山门间,几年的发育,让他身量高了不少,五官也愈发深刻俊朗。
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出的戾气却丝毫不减。
谢诩摆正姿态,恭迎而上,略微一揖:“微臣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殿下随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呵,柳丞局,孤好心来探望太子殿下,您就让孤在这喝山风吃闭门羹?”
他稍微侧头,身后跟随的两队兵马涌到寺门前,排列成黑压压的人墙,给人以无声的施压。
大有不放他进去,就要强行闯入之势。
而领队人,正是手执折扇,一身红色绣鹤公服的小方首辅,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谢诩,不,或者说是扮成柳大人的谢诩,眼中一片探寻和洞悉交杂。
就在此刻。
寺门阶下传来一阵不少人的整齐踏步声,随即就有个熟悉苍老的尖细嗓门儿禀报:“皇上驾到”
是册公公的声音。
齐王一行人即刻面色大变。
明黄的帷幕轻晃,切开身后的山景。端庄的车辇被侍卫抬到最后最高一层阶梯,上头坐着的,正是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陛下。
他虽已五十多岁,瞧着却像是而立的年纪,山风飒过,鲜亮的衣袍摆动,在这位老头子身上闪动出一身天子的华光。
“今天栖霞寺门口还真是热闹啊。”他笑眯眯地打招呼:“看来佑杨和朕一样,父子连心,赶趟在同一天来探望太子殿下了?”
门口所有人赶忙跪拜,高呼万岁。
唯独齐王一人,直直挺立在那里,与自己的父皇面对面,他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森:“父皇,你来得正好,这栖霞寺的小和尚总拦着我,不让我进去瞧瞧兄长的病况,耽误我与太子殿下的手足情深,这是为何?”
皇帝陛下挑眉“噢”了一声,道:“是吗?”他瞥向谢诩:“柳大人,为何不放齐王殿下进寺?”
谢诩起身,掸去衣袍之上的烟尘,沉声道:“太子殿下本已病入膏肓,面目难堪,特别嘱托过臣,这些日子不愿见人。还望在这剩下的时间里,不要再有亲近之人来探望他,生怕让您们徒增悲伤。”
“哈哈哈哈哈,”齐王突然仰天大笑,讥嘲道:“病入膏肓?面目难堪?怕是在房内生孩子生得面目狰狞吧,父皇,你们还想骗我?”他看向谢诩:“还有你,叛贼,你以为我不知是你吗?你们一群人,集体欺瞒孤这样久!”
皇帝陛下依旧没有收起笑意:“佑樘讲话朕愈发听不懂了。”
“您别再演戏了!演了这么多年,枉我叫你一声父皇,居然让一个女人压在我头上那么久!”齐王环视四下:“你们一个个,别以为孤不知道真正的玉佑樘已经死了!是他的同胞姐姐在女扮男装替代他!”
皇帝陛下凝眸:“骗了你又如何?”
齐王咬牙:“没有如何,您等着被天下人耻笑吧,让一位虚假的女太子占着那个位子那么久,却不给我一点机会,”年轻的藩王一声令下:“去,把寺门口和寺内的所有人抓起来!”
他的眼光冷到谷底,一个字一个字道:“包括,当今圣上。”
下一刻,身边两队士兵的刀剑齐齐架上了齐王的颈侧,将他团团包围。
“你们……你们,为什么?”
注视着自家二儿子惊诧的面色,皇帝陛下总算扬起还一丝满意而温和的笑容,黄袍老人目光穿透押着他的重重士兵,落在那位红袍青年的身上:
“来,念礼啊,你来跟他解释解释。”
侍卫们劈开一条道,让方念礼从那里施施然行出,比起齐王脸上无法形容的惊诧和失望,他倒显得非常镇定,微笑从容而清晰。慢慢
齐王抽出手中的剑,剑身刚出鞘几厘,就被身边一位士兵立刻推了回去。
小方首辅掸了掸袖子,双手交握,朝皇帝陛下行了个大礼,方才回过身看向齐王,极为疏离地行礼:“微臣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闭上眼,又厉然睁开,“连你也在骗我?”
方念礼收起扇子:“骗?算不上,臣只是忠于圣上和大梁,踏踏实实做个细作罢了。。”
四周变得一片默然。
齐王的神情一瞬变得难以置信,他挣扎了两下,想去推搡方念礼,对方只慢条斯理地退上一步,而后遥遥望着他:
“齐王殿下,私下勾结叛贼已属重罪,臣念你我多年同窗交谊,劝您最好是束手就擒。不若如此的话,可能就要刎于此地了。”
“哎哎哎?”皇帝陛下泰然自若地挥挥手,打断他:“别这么说嘛,念礼,别吓着朕的二儿子了。这佛门清静之地,见不得血光。”
黄袍老人一步一步走向被刀光包裹其间的玉佑杨,站定于他跟头,慈爱地望着他,缓缓道:“佑杨,你说说你,从小到大,怎么都还没长进,偏偏要继续走这极端路子。”
齐王深深吸着气:“老头子,哈哈,你还敢说我?让一名卑劣女子女扮男装待在太子之位那么久,等朝中人宫中人天下人全全知悉后,看看谁才是被耻笑得那个,我为了保全玉氏体面,耍一点手段又如何?”
“嗯……”皇帝陛下沉沉应答着,边从宽袍中掏出一封信笺,“啪啪”轻打在动弹不得的齐王脸颊上:“可人家并不知道呀,倒是你,半路把那废后姜氏和她老爹偷梁换柱截救下来,还勾结这老方一家的权势来威胁我,佑樘啊,你说你这罪大不大。你以为今日得了消息来栖霞山,老方就会成为你的后盾为你保驾护航率领群臣逼宫?”
纸张悉悉,老皇帝展开那张泛黄的信纸,一点点撕碎:“唔,关于太子的真相,都在废后姜氏给你这张信纸里,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人知道了。真相有那么重要吗?佑杨,朕年纪也大了,本意让太子殿下诈死,为你铺路,让你顺利接朕的位子。你倒好,私底下扯这么些手段跟你老爹我对着干,你说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啥时候能改呢?”
言毕,皇帝陛下将手中碎裂的纸片往齐王面前一扬,雪一般纷飞至半空。
齐王殿下冷然一笑:“呵呵,老头子,活你该!”他突然一个激动地挣扎喊叫:“你一个儿子哑巴夭折,一个儿子直接被害,等我也死了,看你以后怎么办!活该你断子绝孙!”
“噢……我的好儿子……”皇帝陛下的眼光变得扑朔迷离,他如长辈般拍了拍齐王的肩头:“朕当然不会让你死……”
随即抽手,背至身后:“念礼,去把他舌头割了。”
两边士兵立马架开齐王殿下的嘴唇,迫使其张大,狠狠拉住他的舌尖。齐王喊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啊啊啊如同哑巴一般从喉咙中溢出反呕的声音,方念礼温和地瞥他一眼,如同将去用一盏茶般从容镇定地,自袖中取出匕首,直接上前……
凄厉的惨叫响彻山峦,飞鸟扑扑飞向天际。
齐王殿下的眼中渗出泪水,捂着嘴,唇齿的血浆从指间流淌满手背,他扑通一下跪倒皇帝陛下脚畔,双手拼命捞着阶梯之上的尘土,但实际什么也未捞到。
他神色越发黯淡,如同死了残了一般。
老皇帝垂眸瞥他一眼:“册公公,拟旨。齐王玉佑杨,因勾结叛贼姜氏逼供未遂,深受打击不幸癫狂,现如今已神志不清,朕念往日父子之情免其死罪,现将其关入天牢,终生不得赦免。”
处理完这一切后,皇帝陛下只在寺前叹息着撂下一句“家丑不外扬啊,又让别人瞧笑话了,唉”就再上步辇,齐王由侍卫押着,身形落魄,紧跟其后,慢慢行下阶梯。
几个小和尚匆忙取来沙泥,用扫把拂去阶上的斑斑驳驳的断舌之血。
方念礼并未急着离去,留在原处与谢诩对望,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如同散飞出去的鲜血。他面容温和而清朗,谁都无法料到,他实则为一个行刑不眨眼的侩子手。
看完这一切的谢诩,也不过神色清淡,问:“方首辅怎么还不走?”
方念礼微微一笑,取出一封信递给谢诩:“陛下谴我私下交给您的,他想对您和太子殿下所言之事,包括你们之后的安排,都在信中。”
谢诩接过信件,道:“有劳了。”
“无妨,谢首辅,”方念礼眼光清润,迥然换为敬辞:“您在高位时,翻云覆雨,足智多谋,且心无旁骛。曾是在下心之所往的目标,现如今,我想,我已经达到了。”
谢诩勾唇:“你言重了,”他看向远方快行至山阶最深处的明黄小点:“那三个词,我尚还担待不起,也不愿再有这般词句来形容我。”
方念礼收手回袖:“我知道,您将永生不会再回朝堂之中了。那,望您今后事事顺意,与太子殿下白头偕老。”
青年落话,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风掀起无边树叶,栖霞山一片苏醒。
谢诩再匆匆回到房外的时候,碧棠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太子殿下已经顺利诞下一名女婴。
男人几乎是立即长舒一口气。
为铃兰,也为自己。
他刚欲要推门入方,手却突得顿住了,转而看向身边的碧棠,吩咐:“碧棠,快去帮我打盆热水来。”
“要给殿下擦洗身子?”碧棠摆摆手:“不用啦,宫女和我都帮她将房内处理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啦。”
“不,是我自己要洗脸。”
“呃?”
谢诩面不改色:“要去见闺女了,我不想她第一眼瞧见的是她爹爹易容后的扮相。”
“……好吧!大人您等着!”
碧棠边囧边撒腿就跑。
谢诩来到玉佑樘床前,少女此刻正卧于被褥之中,约莫是短暂的休憩让元气稍微回复了些,她面色看起来也好了一点。
她将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搂抱在身边,陪着她一同躺着。
谢诩坐到床边,拉开她黏腻在额角的发丝,心疼:“辛苦了。”
“是女孩,是女孩,真的是女孩!我赌赢了!”她转头看向她,虚弱地欢呼道。
谢诩轻轻摸了摸襁褓中小婴孩皱巴巴的小脸:“还是没有她娘亲好看。”
“小孩子出生都如此,你刚出生也是这般,不允许侮辱我女儿,她以后一定很美。”玉佑樘挪开他的手:“不允许乱动她,她已经睡下,别又吵醒了。”
“嗯,才刚出生,就把我该有的宠全争去了。”谢诩放低嗓音,捏了捏准娘亲的小鼻头,继而道:“皇帝陛下交给我一封信,我提前看过了,大抵内容是提供了几处我们今后要去的住处,以及一些别的细碎琐事。你需要看看吗?”
他刻意未将方才寺门前发生的二皇子一事告知玉佑樘。
“不用了,我娘亲已经提前告诉过我一切了,”玉佑樘与谢诩对望:“她叫我们去塞外定居,那里风光好,民风淳,离中原也远,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记挂世事。”
“那你娘亲呢?”
“父皇没在信里告诉你?”玉佑樘偏头去看小婴孩:“说起来真有意思,她也怀孕了,还是皇帝陛下的种。为那人苦了大半辈子,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留在那人身边受苦,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他。大概我是男孩儿一样长大的,不太能理解女子的思维。”
谢诩了然:“难怪老皇帝在给我的信件最后还写上,「好女婿不必再担忧太子之位,朕还少壮之年宝刀未老」这般的结束语。”
“……是他的风格……”玉佑樘抽了抽嘴角,在谢诩的搀扶下慢慢直起身来,谢诩凝视着她,待她一坐正,就双臂一揽,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男人的眼眶立即微红,他不愿让他的小姑娘瞧见他这副模样,但他又无法抑制。
玉佑樘捶了他背脊两下,埋怨:“都当爹了,还像小男孩一样抱来抱去。”
谢诩附在她耳畔,嗓音清沉,却明显能叫人听出饱浸深情:“铃兰,我曾经做过一个关于你的梦。”
“嗯?”
“那时你还年幼,在寺里,摘了枝桃花给我。”
“怎么可能,那会桃树全被你个丧心病狂的师父砍光了。”
“你后来在梦里消失了,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为可怖的噩梦。”
“嗯,”拍背:“拍拍背,如今不是好好在你身边了吗?”
“今年暮春,我从台州归来,望着你从桃花林里朝我走过来,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么?”
“……”
“怎么不吭声了?”
“唔,习惯当哑巴了,不太爱讲话。”
“……”
“不过,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知道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的。”
谢诩不再多言,只将怀中少女搂得愈紧,下巴埋得愈深:“那就好。”
我的小姑娘,我从未有过美梦成真的感觉,直到拥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