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传了旨下来。封六王子为平南大将军,总领三军,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赵皓也领了卫尉一职。随军出征。
皇帝直送至兴华门外。她随同父母在城楼上看大军出城。只见明黄的大旗之下,他当先一骑,笔直坐于马上,鲜明的甲胄映着大红的盔缨。远远看去,自有一股神武之态。道旁百姓见状,纷纷望尘而拜。
她睁大双目,直盯得那一点红缨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一众旌旗长枪之中。
一旁的二哥压制不住兴奋的低嚷:“那是大哥。瞧他着戎装的样子。真真英气。何日也轮的到我。”
赵父一手理着银须,目中神色复杂,似是赞赏,又似忧虑重重。赵母闻言,笑了笑,随即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终忍不住,含泪别过脸去。
她一瞬不瞬的追随那一队队兵士经过,那些盔甲反射着日光,明晃晃的印着她双目酸涩。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方到底是偏远之地,身处酒香风暖,纸醉金迷的大良京城,人们谈论了数天。复又继续歌舞升平,锦绣风光。
皇帝亦是择时破土动工,兴建林苑,又广纳天下秀女,一时间热闹纷呈,不胜枚举。
赵府宾客仍络绎不觉,只她,渐渐的静默了。尽日里读书写字,针线女红。再不思出外游玩。
那两盆虞美人,一直置于她的案头。本欲渐开的一朵,不知为何久久的没有响动。她恐其光照不够,移至院中。不想是晚风雨大做,是日见状,已经拦腰折断,零落成泥。那未开全的花苞,掉在污水之中,倒还颜色如旧。
花未开全月未圆,本事极美的事。不曾想中途遭遇风吹雨淋。
她为此郁郁寡欢好几日。
直至听到父母议起捷报传来,方稍稍转了心境。
自此她额外留心前堂响动,战况似并不十分顺利,时好时坏。
到八月间,似是胶着了。老父亦渐渐推了些宾客。倒是双眉紧锁的时日居多。
有日,他听得父亲在书房与旧时同袍清谈。语调间忧心忡忡。
“南方乃气候炎热之地,此七八月间,更是酷热难耐。大军如不能速战速决,恐越往后越艰难。”
那客人也道:“叛军据守为攻,实乃最坏之结果。我大军将士常年居住中原,对南方水土,恐怕也难适应。”
“而今之际,只好寄望于主帅六王,愿其初生之犊,能增些锐气。”
“六王倒是智勇兼备,只恐太过后生,缺了历练呀。”
“惯常看来,六王竟也是稳重的。想必不致如此。”
时至九月。京都已经稍有凉意。那一池荷花,已经开至式微,一湖碧青,渐渐的染了黄,败了色。
赵父因年事已高,实已告老,但因其两朝老臣,战功显赫,又在诸多派系中始终持中立之态。故此朝中重臣,每遇要事,也必来通风透讯,研讨商搓。
这日老父正在书房研究一副古帖,她在一旁缓缓磨着墨,轻笑着说:“爹爹这字,倒是越发的有古人之风了。”
赵父闻言,不由笑道:“倒轮到你来贫嘴了。平常的不见你也认真写写。”他到不惑之年才得此一女,故此虽然家教森严,在旁人眼中,女儿倒是溺爱的。自小读书绘画,也请了老师授课。兴之所至,还亲自教她骑射剑法。
她不服气。鼓着两腮,道:“我勤练着呢。不信我也来写几个。”
老父呵呵笑着,一壁让了出来。她正执了笔。闻得外间管家的声音:“老爷,兵部李大人同余大人来访。”
那两位也是惯常来往了的。故此不待通报,已经一路随了进来。
这两位一进得门,见此光景,便道:“好一派其乐融融之态。老将军好雅兴。”
赵父慌忙笑道:“让二位见笑。见笑了。”
寒暄数句,刚一落座。这二人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这余大人略一沉吟,便道:“晚辈此来,实是公务纠集,来向老将军求个主义。”
赵父一听,问道:“可是前方军情有异。”
她本欲回避,一听之下,倒不自觉心中牵动,提不动步。
那余大人皱着双眉,似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的李大人耐不住道:“这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前方战事僵持不下,物资消耗过重,如今国库储备不丰。恐难后继。”
赵父吃了一惊,道:“这战事半年不到,何至无以为继?”
余大人叹息一声,轻轻道:“您有所不知。这国库底子不厚已久,又连年水涝虫灾失收,杨宋两家从中中饱私囊,更连年圣上广建林苑。早空了。”
李大人道:“如今更北方鹘孜人见大良南方叛变,其国主慕容璨亲携重军来范,已经攻下了上河城。”
赵父闻言,双眉紧锁,轻声道:“这也太突然了些。”她感觉室内空气忽的一沉。那窗外明灿的太阳光,倏的冷了下去。
少顷,他父亲唤她:“三儿,你去里间,将那书柜子旁的大抽屉开了。取那里面的轴卷来。”
她不敢多问,依言去取了。她时常在父亲书房中消磨,并不曾见过这副轴卷。
她父亲接过,就在书案上摊开。那泛黄厚重的牛皮纸上,马上呈现出纵横来往的山川河流,城镇关口。原来是一副地图。
她父亲目光凝视处,一条大河将诺大一个版图一分为二,一座城池,仿佛桥一般,立于其上。那便是上河城。
赵父道:“凭淦漠河天险,上河城一夫当关。我大良与鶻孜人相安无事二十余年。上河城一失,有如开了大门引狼入室。”
余大人道:“此城离我京都只得数百里地,故此我等忧心凄凄。不知老将军有何看法。”
二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于他。赵虞自此窥见白发苍苍的老父当年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意气来。将军老了,他的风骨依旧在。
当下赵父背着手,沉吟道:“上河离京都虽近,但是路途崎岖,又有三关九口把持。均易守难攻,如非他慕容璨插翅,想必京都无需过忧。”
“鶻孜人来势汹汹,我等认为应即刻调重兵将之驱逐出去。杨侍郎一派力主京都防御不可倾动,恐京都空置,妄生****。应调南师北上。圣上摇摆不定。尚未定夺。”
“南师北上,实为不智。放开大军长途跋涉,锐气大减不说。如此一来,也时机尽失。”
三人商议直至日影西斜,未果。
过了两日,眼看鶻孜人兵强马壮,骁勇难敌,北方防线吃紧。皇帝终肯拨军支援。不幸被赵父言中,竟已失了时机。
自此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无一例外是吃败仗之讯。赵父日日眉头紧锁,与来人商搓不绝,奈何离了朝堂久矣,空自焦虑,也使不上劲。
不消十来日,已经破了虎头关,连过九赤口,伏隘口。一日更近一日逼近京都。
皇帝惊疑不定,一时间卧病不能起。不日即趋里泉行宫养病,下旨三王子代为监国。
皇帝一走,这京城顿时六神无主,一众达官显贵,无不纷纷明里暗里避趋各地。唯恐落于人后。
赵父悲愤之余,连连顿脚:“大军未至,人心先乱。此为大忌。圣上纵略有微恙,也当坐镇京都,方可众志成城。”他露出一个武将的铁骨来:“赵家誓与京都共存亡。”
大良的天险关口并未能抵挡的住鶻孜大军,各处守军肝胆俱丧,又从京都传去的消息俱不见有益,各自降的降,逃的逃,独留下大同关守将宋卯成浴血死守。拖延时日。
需知大同关乃北方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过大同关,京都就在眼前了。
鶻孜人这一路过来,势如破竹。这时候倒在关外停了脚步。竟遣使前来商讨议和。
这****仍在书房伺候笔墨。老父兀自攒眉修书。闻得门外一叠声的喊:“小姐,有圣旨。有圣旨。”
赵父慌忙丢下纸笔,未及细想,匆匆迎了出去。
院子中已经齐整整跪了一地,三王子身边的总管侍从昂然而立,见人已到。面无表情的启封展开圣旨。她垂首跪在老父旁边,听得这几个字:“……平昌郡主赵虞接旨……”心头一震,及至听得“公辅之门,含章秀出……和亲……”数字。仿佛临空青天白日的一桶冷水照头浇下来。一时间茫然无措。
那来人手伸在半空中,口内不耐道:“郡主请接旨。”
她侧头看向父亲。赵父一头汗珠,已失了往日的雍容之态,此刻顿首道:“总管请回。容老朽面见三殿下祈求,万望收回成命。”
来人闻言,挑眉道:“三殿下如今代为监国,机务繁忙,恐非老翁想见就得见的。况且,自古君无戏言,您莫要落得个抗旨不尊,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那声音高亢尖细,隐隐仿佛一跟玄子,勒着众人的颈项。
她看着老父一头大汗,颌下白须不停颤动。于是拜下去,抬首道:“谢主隆恩,小女子接旨。”
那人轻笑一声,将明黄绫子的圣旨交到她手上,轻轻弹了弹衣袖。道:“恭喜郡主。明辰是吉时,为了这两国交好,更为了赵家阖府步步高升,永享荣华,郡主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