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择了日。朝野上下俱预备妥当,是日便浩浩荡荡的出行起来。同行的王公大臣,关防禁卫,随扈侍从,加加满满,少也十万之众。一路旌旗蔽日,车马扬尘,声势浩大。
因围场处地偏远,行程需六七日,故沿途亦多设行宫。锦妃贪热闹,虽小恙初愈,执意骑马随行。谆妃亦是年前感了风寒,迁延至今,方慢慢的好了。瑖妃心思懒懒,不甚精神,故此俱乘车前行。
一路虽行程甚密,晚间歇了,清晨又赶路。只一路行去,更渐的春在枝头已悄然闪现,点点生气,破土而出,倒能与人无数希望似的。竟于无声无息中润泽人的心田。不觉间亦不感劳累。
莅河行宫建于淦漠河上游,距围场,只得数里之地。
她方梳洗罢,换了衣裳,略做修整。便有鄂多差人来唤:“国主请娘娘呢。”
她不知何事,只得随他前去。
行宫依山就势而建,殿群照着山势,呈阶梯状,渐行渐高。
出了她寝宫,门外早有一架肩撵,她虽微觉诧异,亦不多问。上了撵,四人步伐稳健飞快。不一会,便行到最高的行止殿。
鄂多立在檐下,见欲下撵,慌忙上来扶了一把。
道:“国主正在那头。”
言毕立在原地。她一人顺着回廊慢慢的走过去。那回廊极长,她直走到底,才见慕容璨负手昂然,凭栏而立。因此殿位高,往下林立的群殿一列列灰黑屋脊俱在他脚下,而上再无建筑,四下无人,只有午后的蓝天,无穷无尽的蓝下来,蓝下来,仿佛就在他头顶。远远看去,便如天地间,只得他一人,遗世独立。
他已换上便服,罕见的一身墨黑,仍用金线捆着边,宽袍大袖猎猎的在风里往后飞去。
不知想的甚么,眯着目,不动如山。
她默默的走了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仍是那姿态,只道:“你来了。”
风刮在耳边,发出猛烈的呼呼声,仿佛有无数人,不断的一下下崩着布帛。
“此方气候虽较禁城为暖,到底春寒犹在,国主不宜在此当着风吹。”她的声音丢在风里,倏忽便湮没了。
他似未闻,朝前努一努下颌,道:“你来看。”
她依言顺着他目光看去,近处诸殿,远处数不尽的山峦城廓,河流交织,尽收眼底。
不由道:“若是夜了,这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必是胜境。”
他仍自道:“让你看,那处有一城池。”
她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方道:“满目四下,皆是城池。”
他不语,过一刻,方道:“那一处,是上河城。”
她闻言,心中动了动。
上河城。
只如离乡别井多年,募然间见到了故人。而那人,却已同样身是异乡人,问及故乡事,一问三不知。
此刻她经他提点,极目远眺,方依稀看到一处模糊隐约的影子。
三王子珙,用了她同那座城,换了他的宝座。
她张了张口,一阵劲风袭来,只灌得她话不能出口,目中一酸,眼泪便险些掉下来。只慌忙避过头去。
他似未见,仍自那样一动不动,看着远处。神情间便有了些不相称的萧瑟,缓缓道:“城那头,便是你的故乡。”
这故乡二字,如湖心投入的石子,激起她心中本已深藏的纷纷情愫,一时往事种种,涌将上来。只喃喃道:“我一早已错认他乡是故乡多时。”
语意凄然。他似体味良久,方道:“你自是从未认为这里也可是你故乡。”
他等一等,唇际微微勾起,又自答到:“是了。便是他乡再好,故乡亦仍是你故乡。”她不语,他于是接着道:“已恨碧山多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可是?”
她收回目光,道:“这儿风大,着人拿件衣裳来罢。”
他似不欲作答,过一刻,方沉声道:“你去罢。”
她见他仍立在原处,语气倒是毋庸置疑。只不知心中做何感想,暗暗有种拒人于身外之意。她亦心中杂念纷呈,种种念头生起,一颗心,便自渐渐的冷了。当下亦不久留,默默行了礼,照原路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