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威早已下葬,一切又归于平静。前来吊唁的人都走了,艾家的人也走了,连来陪伴姐姐的艾家鹿荞也回去了。可鹿棉仍是一袭麻衣,天天到宜威坟前去呆坐,终日不言不语,人消瘦得厉害,大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然规劝对她已无济于事。穆氏惦着宜威的嘱托、念着太夫人的首肯,便前往怡坤的院儿去找卓氏。
卓氏明白了穆氏的来意,沉吟半晌,答道:“他四娘,我感谢你的一片良苦用心,孩子可以给你一个,但不是宜威媳妇。宜威媳妇初为孀妇,又匆匆认母,外面看着也不好。况她自有娘家母,我又为她婆家母,你是她嫡嫡亲的婶娘,还认什么母呢?她认了你,搬到你那院儿里去住,算是住婆家呢?还是住娘家?说到天边,她是宜威媳妇,总不至于宜威没了,屋里人也没了吧?再说她娘家干不干呢?你也知道,她娘家是最重礼教的,把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时常挂在嘴上。你是受过旌表的人,不会不思量到这些吧?还有,就算以上诸点统统不存在,那宜威媳妇跟了你,到老了也还是生不出个一男半女,到那时,你和她不是都成了两个孤老?所以,看在四弟妹你苦了这多年、又给我们林家争了脸子的份上,我早有心给个孩子你。他爹也愿意。鄂威是已有妻室儿女的人,那就免了;江威不成器,没白没夜地灌酒不着家,给了你也免不得怄气;宜威倒是乖巧温顺,可狠心的老天爷又短他阳寿;现剩下一个湖威,最合适给你了。他身体又好,又有学问,早已订下一门亲,等他过继给你了,就直接在你那儿给他们完婚。到那时,你是儿也有了,媳也有了,将来还有孙子、孙女等着抱,岂不更美?”
卓氏一席话,全盘打乱了穆氏的计划。她心慌意乱,牙疼似地哼哼叽叽,不知怎么答。
其实,卓氏这时这样清晰的思路并不是突发奇想、随机应变,而是蓄谋已久的;只是见穆氏独守那院儿二十年从未开口过继过谁,她怕把事情搞僵,不好早些提出罢了。这时穆氏为了鹿棉来求她这个做婆母的,让她喜不自禁,便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过继湖威的事,并站在穆氏的角度来分析看待问题,讲得头头是道、体贴入微,让穆氏推辞不得。
怡坤和卓氏养了儿子四个,真正的心病却在湖威。
现在老太太还健在,赫赫林家四世同堂,外面看着很热闹,可一旦她老人家谢世了,那么这个大家族必定分崩离析。到那时别看这偌大的一个家当,只怕落到每个人手上就没有多少了,顶多一人弄个中小地主当当。
按照惯例,“怡”字辈要将家分成四份,就是寡居的穆氏也不得少她半文;到了“威”字辈再在各房往下分。这样一来,鄂威四兄弟每人实际上只分得了家产的十六分之一。如果将家产直接分到“威”字辈,那他们每人可得九分之一。事情固然好,但那又是不可能的。漫说四房夫人都健在,即使她们同时怎么样了,可因四位老爷曾经存在,那也是要按惯例一辈一辈往下分的。到那时,落到湖威手上的几封银钱和几亩田地只怕他出不了几天就会抖落个精光。
卓氏的打算是先将湖威过继给穆氏,这样湖威就可得林氏家产的四分之一。江威的病他们是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心里明白无后已成定局;宜威已经入土。这就是说,怡坤的这俩苗苗已经断了根。那么将来江威抱养一个鄂威的孩子,宜威媳妇再抱养一个湖威的孩子,岂不是这一房就占了林家的二分之一?到那时,就算林府破落了,他们怡坤的后代将仍是赫赫大地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穆氏想不到那么多,她不乐意的是湖威做养子。她要认鹿棉做女儿,主要是被宜威一片爱妻之心所感动,又着实看着艾氏可怜招人爱,也知道孀居人的难处需要个人保护。如说要认养子,她从内心里倒喜爱长房里的昌威,那孩子真的是身强力壮、知书达礼、像貌可爱。如太夫人和苗氏在跟前,穆氏说不定就将心里话讲出来了。然而她仍然沉默着。
“他四娘,”卓氏又道,“皇帝喜欢太子,百姓疼爱幺儿。我把个最小的儿子送给你,你应明白我的心。”
“明白,明白。”穆氏只得点头说明白,又道,“不过,这事太大,还容弟媳向母亲禀报,慢慢商议。抱养棉子的事是老太太过问了的,现在变了,我不敢擅自做主。所以,还容再作商议、再作商议。”
穆氏不待卓氏再说多的,匆匆然告辞出来,冒了一身冷汗。心想,我的心尽到了,万一关照不成鹿棉,那是侄儿媳妇真正的命苦,没有办法;就是枯灯熬油到捻尽,大不了再重新回到那深居简出、不关院外事的日子里去,也不能引狼入室、过继湖威!
近两月来,霍修墨的神情总是很紧张,经常用惊惧的眼光看了这个看那个,尤其是看湖威的眼神更是怪怪的。甘氏觉察出来了,便叫了她来问话。
“荆威媳妇,”甘氏道,“自从宜威不在以来,你总是用了眼睛睃睃地看了这个看那个,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没出什么事。”修墨摇摇头。
“不对。是不是你看着宜威媳妇病了有什么想法?”
“不是的。娘——”
“荆威媳妇啊,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跟荆威成亲以来你们俩都不拢身,已经五年了。是不是你看到宜威媳妇一人了就想到自己守活寡还不如她?”
霍氏呜呜地哭起来:“娘,儿媳不敢如此想。”
“其实,事到如今,你也该想开了。女人的命就这样!荆威虽是讨了小,可余氏只能住偏房,她有天大的本领在你面前也得低眉垂眼。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呀!再个讲,余氏好歹怀上了孩子,那是荆威的根,待那孩子生下地,你就是做娘的人。行了,看看你们四娘和六弟妹,还有你三嫂,你该满足了。起码我这个做婆母的还是向着你的嘛。”
“娘!”修墨跪到甘氏面前,嚎啕大哭,“儿媳我哪敢计较丈夫?今日有您这句话,儿媳我为林家做牛做马在所不辞!到下生还做您的儿媳孝顺您!”
甘氏待她哭平息了些,叫起她来,道:“好了,别哭了。”
修墨起来擦擦泪,扭着两只小脚走到婆母跟前坐了,又歇了会儿,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见屋内确实无他人,才轻声道:“娘,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娘听着。”
“我近来确实不舒服。不只为六弟,也不为我自己,而是为苏儿的事。”
“苏——儿!”甘氏一惊,她想着跛腿的荆威,眼前又出现了荆威的惨状。
“是的,苏儿!那天晚上二哥把五千块钱送到祖墓去后,家里人都焦急地回等消息。我到六弟那儿去,刚到前厅,忽见一个人躲躲闪闪地扛着一个包走了过来,我以为是哪个人在偷东西,想看清那个人的长像,就站在了屏风后面。这时三哥喝得醉醺醺的上厅来,那人慌忙之中将包丢在了厅上,后来大家就发现了包中的苏儿。”
“你看清了那人没有?”
“看清了。”
“是谁?”
“七弟!”
“湖——威!”甘氏眼都直了。
“是的,是他!他的身材和扔包后跑的姿式和动作绝对是他!虽然他戴着头套蒙着脸。再则他是朝我这边跑的,没跑多远就躲在柱子后面观看,家丁手中晃动的灯笼照着了他,我看得真真切切,那眼睛就是他!”
“天哪!土匪就在家里!”
“我看到苏儿回来了,也跟着大家又到了二哥院儿里。苏儿伤成那样,请了郎中正在诊治,又有来人报告六弟疾终了。奶奶安排每个人的事,最后点到七弟,他就站在我旁边,身上有一股屎臭气。苏儿不是把屎尿拉到裤子里了吗?”霍氏咬了咬牙,“他竟还敢到二哥二嫂房里来!我随着奶奶的眼光扭头去看他,见他的肩头上有好多黄泥,就弯腰把丢弃在地上的装苏儿的麻袋看了看。上面也有好多黄泥,与七弟肩上的一模一样。我想起七弟是从粮库薯窖方向过来的,恰恰今年收来的红薯都出在黄土岗上。可能七弟把苏儿丢在薯窖里过了一天一夜。”
甘氏骇得已无话说。那么个不通气的地窖没把若苏闷死就已算他命大了,那么使劲地把他掼到地上也算他命大。她想起了若苏病症伤痕轻些了以后说的话。
他说他跟着奶娘去睡得好好的,忽然手脚好疼,睁眼一看,一个人蒙着脸在捆他的手脚。他叫了一声,那人就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去了。他又乱蹬乱弹,那人就朝他脸上打了一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他醒过几次,嘴被塞着叫不出声,手脚被绑着动不了,身上疼得要命,屎尿都屙在裤子里,天总是不亮。后来听见好多人哭,身上药水浸得疼,灯光晃着人眼。他睁眼一看,就看见了太奶奶、爷爷、奶奶、爹、娘和好多好多的人。
其实,那个“天总也不亮”是天亮了丢在薯窖里的若苏看不见。
“娘您想啊——”修墨又道,“苏儿睡在奶娘身边突然地就不见了,后来二哥送出去了钱苏儿又突然地回来了。那偷小孩的人是怎么进出林宅的?这大院儿套小院儿,深宅高墙多少重门啊!家丁日夜把守各个出入口,除非来了能飞檐走壁的特高强盗。还有,那封勒索信也是个疑点。苏儿回来了,大家没再管那信,我就把它收了。”
“那信呢?你带着没有?”
“没有,搁在我房里。”
“你去拿来。我这里还有一封真正的土匪勒索信,让我找出来。我们对一对。”
霍氏去了半刻又复转来,与甘氏手中的信相比较,一看差别就大多了。
以前那信写在布上,后来的写在黄纸上;前者“之乎者也”,文理通顺、简练;后者半文半白,意思清楚、冗长;前者书法考究,一看握笔者乃一学究,后者字体狂草,出于坐不住、闲不了的人之手。
事情再明显不过了。
回想荆威被绑那一年的事,也与若苏这次大不相同。荆威是在外公然被绑去的,土匪派了人送信来,言善待四公子,只要银子一万赎人,还真的好酒好饭款待荆威。只是当时已十三岁的荆威血气正旺,挣扎、反抗、逃跑时被一个土匪小喽啰用枪托砸坏了腿,落下了残疾。基于荆威受伤这一点,双方交钱交人时将钱数降到了八千。至此已快十年了,青蛇镖再没找过林家的麻烦。
可这次……
甘氏心里比什么都明白了,她叹了口气,道:“荆威媳妇,事情你知、我知,到此为止。那一房的人太厉害,惹不起。湖威能对亲生的侄儿下毒手,能对自己的祖宗诈钱财,可想他的心肠了。你二娘她又特好护短,闹到她那儿去了准会无趣;再说就算这事都查清楚了,又会对湖威怎么样呢?余氏眼看着要生产,说不假是你丈夫的一条根,到那时只怕惹毛了湖威,也害了你们这一门。”
“娘,我想的就是这些事儿啊,不然我当时就说出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疼着六弟小两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