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除夕夜。
晚上吃团圆饭时,厅上虽仍是灯火辉煌、人影摇曳、酒肉飘香、欢声笑语、祝福声不断,热闹非凡,然老太太胸中又平添几分酸楚。
漂洋过海的林汉威还是没有回家。若咏有几岁,他就有几年没回来了,太夫人总有个今生今世再难见他的感觉。昌威也没回来,说是真的上了战场。战事已经逼近,老爷们时常挂在嘴上的话题就是日军会不会打过来、来了又怎么办。老太太害怕战争,她的子孙辈还就是昌威已经扛起了枪,她不知八孙子将来会怎么样。倒是昌威介绍来的冯小姐时常在她面前晃动,让她能看出读书人的新鲜。饭桌上秋池伴了楚威夫妇俩,一左一右坐着若涵、若嫣小姐妹,活像当年的柳眉伴在兰雪绒身边。九个孙子少了三个。而六孙子宜威,还有六孙媳妇鹿棉是真正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太夫人胸中感觉不到美满,却吱声不得。
很晚了,天上下起了雪。众人到上房来请晚安,老太太遣了众人回房去,只留了苗氏和穆氏在身边伴她守夜。虽有夏氏和霍氏也是孤单人,可她们毕竟名义上有男人,除夕夜是要归窝儿的。
楚威一家往回走。雪绒抱了若光、楚威抱了若咏、秋池牵了若嫣,老奶妈牵了若涵。所有的人就他们幸福。
回到小院儿,楚威、雪绒和老奶妈带着若光进屋去了;
冯秋池领了若涵三姐弟在院儿里放焰火,火花伴着嘶嘶啦啦的声响闪耀着,乐得孩子们拍着巴掌又笑又跳。
这时雪越下越大,一团一团的了。若咏小猴一样地在地上跳来跳去张着嘴接雪吃,秋池见了道:“若咏,这雪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不能吃?这么白!”若咏停止了跳跃。
“别看它白,可是不卫生。天晴了这么长时间,空气中有很多灰尘。雪花下降的时候,就把天空洗了一遍,把灰尘洗到了自己身上。”
“老师,为什么雪总是白的?沾了灰尘又怎么还是白的呢?”若嫣问。
“啊,是这样:一片雪花含有无数个结晶,一个结晶上有好多个面,每个面都能反射光。所以雪是白的。”
若涵道:“我娘说,妹妹是映着雪生下来的,就白得像瓷娃娃。我娘叫雪绒,我们以前还有个二姨叫雪蕊、三姨叫雪瓶。我们都喜欢白雪!”
“哦,是这样!”冯秋池又去点燃了一支焰火,那焰火就嘘嘘嘘地放射出光芒。
若嫣突然叫道:“老师,我要见八叔!”
“什么?八叔?”秋池停止了点焰火,拿着香捻子在若嫣面前蹲下来。
“嗯,八叔!”若嫣点点头,“我爹爹说‘二踢脚’能在地上响一下、天上响一下,好象‘八——公、八——公’地叫,八叔听见了,就会回来了。”
“是吗?若嫣!”冯秋池激动地搂住了她的学生。
若嫣点点头:“是的。”
“我去拿‘二踢脚’。”若涵奔进屋去。
“二踢脚”拿来了,真的“八公、八公”地叫起来,可林昌威始终没见回来。
楚威走出门来,叫道:“冯小姐,外面太冷了,进来吧。”
冯秋池应一声,万分惆怅地扔了手中的香捻子,同了孩子们进到暖融融的屋里。
“爹爹,”若嫣十分遗憾地说,“我们放了好多‘二踢脚’,‘八公、八公’地叫了老半天,也没见八叔回来。”
“是吗?”楚威应着女儿,同雪绒齐望了秋池笑。见秋池满脸通红,低了头去烤火,不吱声,就又道,“冯小姐,等过了年,初六日我们回城里去,你也同了我们到城里。我们去打听打听八弟的消息,看他到哪儿了。”
秋池点了点头。
兰雪绒叫着三个孩子的名儿:“涵儿、嫣儿、咏儿你们过来!”递给每人一份钱,“这是你们的压岁钱,好好拿着。又大了一岁,更要听话才对。”
“是!娘!我们听话!”三个孩儿应着,拿了自己的那份钱,乐得手舞足蹈,跑到一边去嘀嘀咕咕。
“这就是压岁钱的作用。”楚威眼睛追随着儿女,吟着一首曾经记得的诗:
“百十钱穿彩线长,
分来角枕自收藏。
商量爆竹饧箫价,
添得娇儿一夜忙。”
雪绒和秋池笑起来。
老奶妈更是骄傲:“我给他们算过了,他们的命以后肯定好!不止是一夜忙,只怕是一生忙。一生有钱,就得花呀,要花钱就要忙啊。”
楚威笑道:“这种忙还是挺有意思的啊,忙着花钱。”
夜深了,孩子们困得不行,老奶妈和秋池带了他们去睡觉。
楚威和雪绒守夜,熬到鸡叫,就算一夜连两岁,到了第二天了。夫妻俩便到卧房里去躺一躺。
兰雪绒坐在梳妆台前解那黑油油的硕大的发纂。拔下簪子来,对着铜镜抚她一丝不乱的头发。
林楚威从柜子里拿出他买回来的水银镜子摆到桌上,站在她身后同她一起照镜子,说道:“有好的不用,非要用那老古董。”
雪绒在镜子里望丈夫笑笑:“正因为它好,才舍不得用。”
“这又不象吃饭穿衣,吃一碗,少三勺;穿一次,磨损一回。照又照不折它。”
“它太好,我怕把它摔碎了。”
“摔碎了再到武汉去买一面回来。”
“你说的!摔碎了多可惜!”
“镜子的作用就是告诉人们自己身上哪些好、哪些不好,可这铜镜灰蒙蒙的不能真实地告诉你实情,只有个人影在里面晃啊晃,那不欺骗了你?”
“我只是觉这玻璃镜子好,舍不得用。想把它留着以后给涵儿做陪嫁。就象我娘把这面铜镜给我做了陪嫁一样。”
“看你想的那么远。告诉你吧,玻璃镜比起你的铜镜来便宜多了,你的铜镜换它五面六面都不得止。它是工业品,所以便宜。比方说点的灯吧,我们用的是洋油,就要比麻油或松明子点的灯亮多了,但也省钱得多。可城里呢,点的又是电灯,不冒烟、亮得很、又便宜,这就是工业。”
“哦!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