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送艾奴到家,安置好,刚要走,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别走,恕儿……”
恕儿看着她说,“好了,艾奴,我知道你没醉。”
她立即睁大眼睛,那眼里没有一丝醉意,只有惊讶。
“再见!”恕儿向外走。
“恕儿!”她坐起来叫道。
他没有回头,但是停了下来。
“你还会来吗?”她期待地问。
恕儿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向外走去。
深夜里,月朗星稀,风有点凉,恕儿慢慢向哥哥家里走着,他有太多不理解的事情、不理解的人,哥哥、襄儿、艾奴、麦子聪、康侨,想起康侨,他的心里多了一线希望,这个“天资”的老板,对他就像一位亲切的长辈,让他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感觉。
忽然,恕儿停下来,他的眼睛也停驻在前方,前方分明是一个醉鬼,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
恕儿担心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跟去,可是他又停住,好像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他的目光变得慌乱,还有不安、恐惧、还有怨恨。他转身想离开,可当他再次抬头看见那个踉跄前行的醉鬼,他又不忍心似的。
狠心地转过身,匆匆向前走,离开这里就好了,不要再想那些事,他早决心不再回忆那些过去的。可是不管怎么控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了,那个身影不见了,他却感到那样地失落,他向四周茫然地张望着,认定那个方向追了过去,在一个转角处,他找到那个背影,那个人仍在一步三晃地向前走着,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忽然,他呕吐起来,然后不停地咳嗽着,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地老酒鬼,一个孤独的老人而已。
恕儿心里很痛,那真的是当初那个对妻儿大打出手的爸爸吗?他居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默默地看着,远远地看着,他的父亲杨漠还在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时刻都有跌倒的可能,恕儿的心不禁为他悬着,他太善良了,任何人不管曾经怎样待他,他都可以宽容,更何况那是他的亲人。
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杨恕似从梦中惊醒,一辆车就停在刚才杨漠走过的路上,而杨漠却不见了。
杨恕怔了一下,不过一秒钟,他疯了一般冲了过去,“爸——”。
杨漠伏倒在车前的地上,他没有受伤,可是显得很虚弱,恕儿几乎是扑过去的,紧紧抱住那个男人,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一颗心丝丝地疼。司机怒气冲冲,正想说什么,但看见他们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绕开他们开远了。
杨恕扶起杨漠,而神志不清的杨漠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把将他推开,恕儿一个趔趄摔倒在一边,但他已感觉到杨漠不再如从前那样有力气了,他老了,也被酒精摧残得太严重了。以前的杨漠在他心里,和魔鬼没有什么区别,而今,面前的他只不过是个历经沧桑的孩孤独老人而已。
到了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恕儿的心头涌起一阵辛酸的感触,这个地方有他太多的记忆——令他痛彻心扉的记忆,但他来不及多想。
当杨漠终于安静地睡下,杨恕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看看表,一点多了,他不知不觉地伏在爸爸的床边睡着了,他太疲惫了,身心俱疲。
天亮了,恕儿仍伏在床边,昨晚,他本想只是休息一下,没想到一睡到天亮,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苍白阴郁的脸上,他熟睡的样子和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那么无邪。
一只宽大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脸庞,轻轻地摩娑着,他从来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孩子,他也从来不曾这样轻抚着他的脸,一个简单的爱的动作,对他的孩子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他将他脸上那一缕缕长长的乱发揽一边,他想更清晰地看他的样子,他从未这样,像个慈爱的父亲,更没这样温柔地待过他。
额头那道两寸来长的伤痕赫然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手颤抖了,轻轻抚摸着那伤痕,好像刻在自己心上一样疼,当初自己怎么会那样丧心病狂地折磨这个无辜的孩子,他有什么错呢?那个从他手中抛出去的烟灰缸,那从指缝里涌出的鲜血,那双充满泪水和怨恨的眼睛……
恕儿的眉头触动了一下,他从恶梦中惊醒,那个真实发生过的恶梦。他睁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他下意识地躲开那只手,好像受了惊吓一样,他慌乱在试图站起来,可是还没站稳,就差一点又倒下去,他的腿已经麻了。一双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充满恐惧,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一时还没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一手捂着酸痛的膝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杨漠。
杨漠慢慢伸出一只手,向他伸出手,恕儿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每次他的手伸向他,决不会是去爱抚他的,决不会是想拥抱他的,他对那双手早产生了一种畏惧,同时他看到那手臂上的伤痕,很浅但也很显眼,那是恕儿十三岁那年在那上面留下的牙齿印,八年前那个雷雨夜,杨漠喝醉后狂暴地对待恕儿,他为了保护自己,咬向他的手臂,才得以挣脱那双魔爪逃出家门。
杨漠心疼地望着恕儿,他的手没有放下,他看来比从前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狂躁有力,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跋扈,此刻面前的男人只是一个可怜的老父亲,一个被感情和酒精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男人。
恕儿震憾了,他没有力量去拒绝这样一个人,看到他此刻的眼神,他的心都软了,心都碎了……终于,他将手伸向他,虽然还有点犹豫,虽然还有点畏缩,一只宽大的略显苍老的手颤颤的但紧紧地握住了一只年轻的纤长细致的手。
小玉起床时,见襄儿已在厅里摆起画阵,戴着那只洗得很干净的粉白的护腕,娴熟地握着画笔,也许只有在漫画里,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小玉,你起来了。”襄儿说,她今天显得挺开心,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令整个人变得活起来。
“昨晚睡得那么晚,你还这么有精力,对了,康总提的事,你考虑了没有?”
襄儿又垂下头,她情绪化得很,就像六月里的天气一样善变,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
“又不高兴了,这是件好事啊!”
“我从来没有真正试过去工作,何况在那么大的‘天资’,我什么也不懂,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懂艺术啊!”
“可是,与人相处是我最头疼的事了,你知道的。”
“襄儿,你不可能一辈子这样的对不对?其实你并不是缺少勇气,主动认识子聪就是一个证明,我想,你只是从心理上拒绝某些不喜欢的东西,你不是害怕,只是不喜欢而已。”
“小玉,你什么时候就成心理医生了?”襄儿看着她说。
“我只是个小护士,只是个开花店的小店主!”
“子聪是个浪漫的男孩,可以千金一掷送一个女孩一间花店的男孩值得你认真去爱。”
“我是认真的,可是,他呢?”小玉梦一般的眼睛更加迷茫起来。
“小玉,你怎么了?”
“子聪太捉摸不定了,他是那种喜欢激情的男孩,他只需要片刻的欢悦,哪个女孩想和他过一辈子,那简直是太奢侈的愿望了。”
“他太没安全感了是吗?”
小玉点点头,“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最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恕儿向哥哥的家里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楼下,洒下一路的心事,他真的好累,而且有些窒息,他原谅了爸爸,不是他软弱,只是他太善良了,他无法不去原谅自己的亲人,可是他们在他心头划下的伤口太深了,一时还无法抹去,愈合总也需要一个过程,但愿这个过程不要太辛苦,不要太漫长。
杨峥刚刚下楼来,恕儿也看见了他。
“你真是长大了,总是不回家。昨晚又昨晚去哪了?”杨峥问,一种斥责的口吻。
“我……我在艾奴那里。”恕儿只有撒谎,他知道哥哥是不可能原谅父亲的。
“你还撒谎!”杨峥大声道,恕儿不由地震颤了一下,哥哥现在的样子竟和当初的父亲是那么相像,他看着哥哥,眼里充满惊惧,当年的一幕幕又浮现在心头,那早已形成一层抹不去的阴影,而且时时如梦魇一般折磨着他的身心。
杨峥看出恕儿的恐慌,他稍微镇静一下说,“昨晚,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也看到他醉成那个样子,可是我就是不能让自己放下从前的一切去管他,我做不到!”
恕儿低下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知道哥哥曾经受到的伤害一点不比自己少,也许哥哥只是表面上更坚强一些。
“可是你当时也没有阻止我去帮他,你还是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醉成那样子回家的是吗?哥哥,我错了吗?”恕儿问。
杨峥反问,“你忘了他从前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妈妈、我和你的身上,哪个没有他留下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