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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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涔水镇西街的王小荷,在她家临街的房子里开着一个杂货铺。

这个杂货铺没有门,但开着扇比一般的窗略大点的像把折扇似的窗。涔水镇多雨,春秋两季总是细雨绵绵,王小荷杂货铺的杉木窗子在湿漉漉的光阴里渐渐斑驳,开关之际,会发出绵长而无奈的“吱呀”一声响。

王小荷的杂货铺在西街的西头,我们在西街跑进跑出,总能看见王小荷抱着她的大头儿子坐在窗户里。你要是也从西街过,冷不丁扫一眼这窗子,最初你一定会以为看到的是副扇面画,只不过这扇面上画的不是亭台楼阁,也非墨竹幽兰,而是一对拥挤、逼仄空间里表情有些呆痴的母子。这画衬在斑驳的木框里,显得粘污,灰暗,陈旧,模模糊糊的,被水洇过了一般。

西街的女人从王小荷的窗前经过,即使什么也不买,她们也要把手撑在窗台上,把身子探进这灰暗里,肆无忌惮地瞅一阵。

又大了些。女人们离开的时候说。

这个“又大了些”,有时候是指王小荷儿子的身子,有时候是指王小荷儿子的脑袋。

王小荷的儿子两岁多了,可是还不会说话走路,他长着一个奇大无比的脑袋,平时他这个脑袋总是搁在王小荷的臂弯里。逢着有人来买东西,王小荷无法用一只胳膊抱起他,于是她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她刚才还坐着的圈椅上,再小心翼翼地从她儿子的大头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王小荷弓着单薄的身子,两块肩胛骨把背部的棉布衬衫顶得老高。她一边牙疼似的“嘶嘶嘶”往嘴里吸气,一边用两手轻轻地捧着儿子的这颗大头,再轻轻地把它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放一颗鸡蛋还小心。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从货架上给人拿袋盐,拿包烟或者是一袋酱油。

王小荷的杂货铺没有门,也没有名字。

西街的女人炒着菜,发现酱油用完了,就会打发孩子:快!去杂货铺买袋酱油——她们说的杂货铺,专指王小荷的杂货铺。涔水镇上其他的杂货铺,不是叫王记、冯记,就是叫年年发,或是叫日日顺。

我们每个小孩,都在王小荷的杂货铺里买过东西。身材单薄的王小荷有一张青白色的瘦削的脸,这脸像张白纸一样,我们很少能从这张脸上看到其他大人脸上常有的表情,比如喜悦、得意、悲伤或者是愤怒。王小荷的眼睛是黑亮的,可是眼光却是空的,跟谁也对接不上。我们从她的手里接过要买的东西时,常常会身不由己地掉进这空里,不由自主地呆上一呆,然后才回过神来扭头跑掉。

买东西的钱也是我们自己放到窗台上的纸盒里,按照挂在窗边的价格牌自己找零。王小荷脑子有些不清白,算不来加减乘除,可钱上从来没有出过一分一厘的差错。这街上的孩子,比如丘巴,比如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王小荷的纸盒里捣鬼,否则娘老子打起我们来就像我们不是他们亲生的。在涔水镇,在西街,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就像河里的水与池子里的水一样分得那么清。

除了酱油,我们还到王小荷的杂货铺买红糖、盐、针线、草纸、橡皮擦和十行纸之类的东西。逢着暴雨天,家里水池子里的水会变得跟涔水河的河水一样浑浊,我们就去王小荷的杂货铺里买明矾。明矾这个东西很神奇,再浑浊的水,它也能弄得跟泉水一样清澈。

我们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砌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池子。镇自来水厂把水从涔水河里抽上来,水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水塔和管子里走上那么一遭,流到涔水镇家家户户的厨房和厕所里的水,就变成了一毛五分钱一个字的水——这叫人怎么想得通?因此,我们的母亲,无一例外地,在小院一角的水龙头下砌了个小池子。她们就像开会研讨过一样,水池子的位置、大小、深浅以及所用的材质竟然都完全一样。我们每家每户水池子上方的水龙头,一律是无法关死的,它们一天到晚合着钟表的节奏滴水。

“滴——答——”,“滴——答——”

而墙上的水表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水池子里却总是有水。

男人们,对女人的这种小伎俩怀着种不屑一顾,却又有些纵容、有些暗自称许的暧昧态度。要知道,在涔水镇这样的地方生活,那些小小的不辨善恶的智慧,就像我们每个人身后的影子一样,跟随在节俭、克己之类的美德后面,从来都无法分离,而家家户户要过的日子,也因此靠了这一只叫美德、一只叫狡黠的脚,继续蹒跚前行。

王小荷家的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水池子。除了儿子是个大头儿子以外,她家的日子与别人家的并没有什么蛮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