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了我眼中不那么满意这番变身后,叶知贤礼貌地支开了专柜小姐,通过镜子的反射望着我的眼睛,清晰无比地开口道:“做这一切的改变,都只是为了让你以一个合理的形象出现在公司,仅此而已。”
合理的形象?为什么要有一个合理的形象?怎样才是一个私生女的合理形象?
伸手,取下这个闪得我眼睛生疼的发夹,放回叶知贤的手里,我并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回到试衣间,脱下了身上那套似咒语般让我窒息的奢华名媛装,重新换回了卫衣和牛仔裤,再次走到叶知贤的面前:
“衣服首饰也都是有感情的,没有两厢情愿何必彼此为难?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自己慢慢逛街,找些合适大公司上班的行头的。”
“你的意思是?”
“逛街这种事还是让女人自己随心所欲的好,你先回去吧。”
毕竟是多年来没有多少沟通的半个陌生人,面对我的冰冷拒绝,叶知贤即使有些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他将一张金色的信用卡交到我手里后,便走进了底楼的英国红茶馆坐着看杂志。
将信用卡放进皮夹子的最深夹层里,我直接走出了这家满目名媛富豪的金色商厦,拐到了旁边的一条小街上,在几间别致的小店里耐心地淘着价廉物美的行头。
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我大方地给自己买了几身新衣服外加一黑一白两双百搭款皮鞋,又买了一个最近很流行的那种可斜背可手提的英伦复古皮包,然后理智地走出了小店,一路走回商厦。
路过一家专卖首饰的小店,我的脚步再一次停住了。望着橱窗里那些被冷光灯照耀的灵动闪烁的各类首饰,我搜寻着能一见钟情的缘分。
很快,一枚被放在角落的墨绿色水晶发夹让我再不愿意移动眼神。嗅觉敏锐的小店老板娘立刻走出了小店,主动和我寒暄,直到我伸手指向了那枚发夹询问价格。
见我选的是这枚墨绿色发夹,老板娘的神情突然有些尴尬,“小姑娘,你眼光还真好。这个发夹是去年进的货,当时就进了五个,一天就全卖光了,就剩这一个因为缺了两颗水钻所以没人要。我去找过批发商换,他那里也断货了,我就把它放在角落里当装饰了。小姑娘,你还是选其他的新到的发夹吧,我这个人做生意向来实在,所以我们家都是回头客。”
听着老板娘的解释,我再仔细看这枚发夹,果然看见蝴蝶结边际的地方有两处黑洞。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这点残缺,我却更难将视线从它身上挪开,就似这枚发夹是我失散很久的旧物般不舍得再次弃它而去。
“把这个发夹拿给我看一下吧。”
见我坚持,老板娘自然没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便殷勤地取出了发夹,一边用像天鹅绒一样的一块黑布小心地擦拭着灰尘,一边转过了话头开始锦上添花,“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别看它少了两颗钻,识货的还是一眼就能看中。再说这两颗钻在边上,不仔细看还真不一定能看得见,你看这些水钻,都放一年了还是那么闪。”
“多少钱?”
“这个发夹进货就贵,这样,看你诚心想要,阿姨就成本价再打个折给你,一百二十元。”
如果是往常,我一定会鄙视这个阿姨的贪心外加跟她打一场拉锯战。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我竟然连还价的想法都没有,直接从皮夹子取出了一张一百元,再从口袋拿了二十元,一起交给了老板娘,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发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老板娘拿着钱貌似有点心虚,便伸手又拿了柜子里的一枚银色蝴蝶款式尾戒直接帮我戴到小指上,一脸的和气生财,“好看啊,小姑娘,你爽气阿姨也爽气,送个小戒指给你,以后一定再来啊!”
谢过了老板娘,我走出小店回到了街上,再次望向手心里的这枚墨绿色发夹。失去了炫目的冷光灯的万千宠爱,只凭借路灯暗淡的光,发夹自然没有在小店里那般璀璨,恢复了平凡无比的本质。但即使这样,我依旧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站在叶知贤面前,将他的信用卡还给他,根本不需要我说什么,他便先发制人地告诉我他没有收到任何刷卡记录的短信提醒。
懒得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我不用叶家的钱这些无力的原则,因为我清楚自己从小到大其实用了那个男人不少的钱。即使有奖学金,即使我周末都会打工赚零花钱,但我还是会因为学校里的突发事件需要临时问妈妈要一些现金周转,而那些现金,便无一例外来自那个男人的皮夹子。
看到我手里的发夹,叶知贤好奇地抢过去仔细审看,貌似在寻找这个墨绿发夹比他给我选的那个发夹的优势之处。
很快,他便看见了发夹边缘的残次,“卉,你选东西怎么一点也不仔细?这发夹缺了两颗钻,哪个柜台买的,我陪你去换。”
重新夺回我的发夹,漠视他的大嗓门招惹来的瞩目视线,我直接就把发夹戴到了耳鬓,显示着我对它的宠爱。
不再说什么,叶知贤只是静静地凝视我,视线从我鬓边的发夹转到我的脸颊上,来来回回审视了好几分钟,这才让嘴边弯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穿上外套伸手接过我手里的购物袋,挽着我的腰,护花使者般拥着我走出了红茶馆,回到了车库。
“虽然妈妈一直为我留着房间,但回国后我并没有住回家里,一直住在酒店公寓里。这批酒店公寓是几年前爸爸投资的,因为前期市场调研做得不够充分,所以入住率一直不饱和,空房间不少,我刚才帮你也订了一套,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不用了,我可以……”
“公寓不是免费给你住的,一室一厅,配厨卫,有洗衣机和微波炉,餐厅提供自助早晚餐,员工价每月收费三千元。明天起你的公开身份是我的秘书,实习期一年,你的工资税前六千,扣掉七七八八的钱,到手估计也就四千多些。我虽然是你哥哥,但一定会公私分明,我的部门里所有人的工作时间都是每天十二个小时,和我一起上下班不仅能省下一笔交通费,估计大部分时间还能省下晚饭钱。当然,你要是想回去凑齐一家人大团圆我也不拦着,这一年,爸爸一直就住在江阿姨那边。”
还能说什么,今晚的大血拼后,我银行卡里的存款已经剩得不多了。现在找房子租金也不便宜,付三押一更是一个大问题。既然有员工价可以享受,又有免费班车可以坐,酒店公寓这种完美的宿舍,我哪有理由拒绝。
见我收声,叶知贤便发动了车子,直接开车回到了我的暂时新家——位于北滨江林荫丛中的一长排独立酒店公寓。
直到我到达现场,才明白入住率不高的原因。那么一整排的临江酒店公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附近没有地铁也没有大型超市,实在缺憾多多。要知道,能选择酒店公寓的一般都是来沪工作的高级金领或者外资高管,对早出晚归身心疲惫的他们来说,满目的黄浦江美景不如一个成型的商业社区体贴实际。
“就是这排公寓让公司元气大伤,资金链整整断了三年,到今天都没有完全填回去。黄浦江边寸土寸金,这些公寓继续杵着的全部意义不过是等到土地价涨回亏损值的那一天。这也是为什么老爸再动手商业地产投资项目时坚持拉着沐锶一起玩。这批公寓让他一直心有余悸。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再家大业大,只要一个投资计划完败就能一夜之间被活埋。我们家破产的话,集团上上下下几千个家庭也一样会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无论怎样,我们一定不能先倒下。”
听着这番负责任的主子宣言,转过头望着叶知贤的俊朗侧面,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个头顶长出光圈的高大男人,就是那个小时候被我狠狠压在身下揍得眼泪狂飙的小屁孩。
虽然余光里发现了我的凝视,叶知贤却依旧微仰着脖子望着公寓顶端的那弯新月,依旧保持手插在口袋里的偶像一哥经典站姿,“男人在专注事业的时候确实会很迷人,何况是个本身就完美的男人。对我动心的话也正常,卉,别压抑自己的感情,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你随时可以爱上我!”
这才对嘛,这才是叶知贤,那个随时都会散发欠揍磁场的贱小男!
只不过,他现在的个子外加手臂上清晰可见的肌肉实在不是虚的,我只能把沸腾的情绪好好自我约束一下。再揍他一顿虽然是我一直的心愿,但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我不会轻易动手。
“可以上楼了吗?我很累,想早点睡了。”
见冷幽默并没有如预期般调节我们之间的兄妹气氛,叶知贤似乎有点尴尬,自嘲地笑笑,便重新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肩膀,带我走进了其中一幢亮灯最多的公寓,让前台小姐替我打开了从此属于我的那间温馨小屋的门。
洗了澡,换了酒店免费提供的全棉睡裙,躺在铺了纯白床单的松软席梦思上,享受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安静空间,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我轻易地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细灯芯绒西服套装,配了一件浅蓝色的雪纺蕾丝衬衣,踩上了黑色皮鞋。对着镜子,我拿着发夹比了几下,虽然墨绿色已经接近黑色,但和我一身深深浅浅的蓝色还是有点不和谐,便把发夹放入了包包里,将及肩的长发简单地在脑后盘了一个髻,便走出公寓坐上了叶知贤的车,重新回到了那幢我曾实习过三天的摩天大楼。
“你是我的上司,我的工作失误就是你的指导失误,觉得我工作能力不足,有种就把我踢出你的筹备组。做不到的话,就自己兜着,至于这张罚单,你自己处理去,反正车不是我的,我才不怕警察最后找上门。”
重新站在B2车库的电梯前,镜子中突然出现一年前那个莽撞的我,也出现了那个始终喜欢冰冷着脸的摄魂怪。
摄魂怪就那么透过镜子的反光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佐恩,这么巧!”
沐佐恩?所以,镜子里出现的他并不是我的幻觉?
随着身边叶知贤的招呼声,我猛然转过身,果然看见了沐佐恩,带着冰冷的表情正静静地望着我的沐佐恩。
再一次看见他出现在面前,我的心脏像被划破什么似的猛地抽搐了一下。幸好我身边的叶知贤始终望着沐佐恩,才没有发现我的失态神情。但沐佐恩却将我的所有表现尽收眼底,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更加怯懦地想要从他面前快速逃走。
“江晓卉?”
眼神明明已经完全认出了我,沐佐恩却还是多此一举地说了一句废话作为一年后重遇的开场白。
“佐恩,虽然你们以前就认识,但我还是正式向你介绍一下吧,这个是江晓卉,我的亲妹妹。”
在叶知贤这句介绍尾音刚吐出口的第一秒,我和沐佐恩同时望向了他。当然,都是因为那个关键词“亲妹妹”。
面对我们的视线,叶知贤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只是注视我的眼神更加深不可测,让我一时间无法读懂。
比我先收回诧异的眼神,沐佐恩伸手按下了电梯门边的按钮。随着LED灯变亮,我才发现难怪电梯一直没到,原来是我和叶知贤谁都没去按这个上行电梯按钮。
“难怪认不出了,原来真的变了一个人。”
沐佐恩的这句话貌似自言自语,但音量却足够让我和叶知贤听得清楚明白。我知道他是自嘲没能看出我金枝玉叶的真实身份,还曾以为我是攀上叶知贤这个王子的灰姑娘而同情过一阵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来,我始终能把沐佐恩和我之间的所有对话记得清楚明白,每每眼前出现类似的高大背影,我都会一念执着地走到“他”身前去证实自己的假设,因为我总有一种感觉,唯一知道我的下落的他会再一次多管闲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当他真的再一次站在我的面前,彼此这么近距离地开始对话,我才发现,原来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曾共事过三天的陌生人。他的眼神、他的语气,甚至他浑身散发出的距离感都让我这一年的忐忑变得无趣至极。
用一声深深的叹息终结了刚刚沸腾了几秒的某种不安分,让眼底彻底冻结了某些只有我自己才明白的隐约,我重新抬起眼眸望向了电梯镜面中的这个陌生人,坦然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当作对他这句“变了一个人”的全部答复。
沐佐恩的办公楼依旧在七层,当他先一步走出电梯,这片狭小的空间缺氧的状况顷刻便得到了缓解。望着电梯上的数字渐渐上升,离开那个“7”渐行渐远,我依旧沉默着。只是,这沉默已经变得轻快了许多,甚至都忘记了我即将抵达的二十八层有许多令我不堪重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