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星无月,苍穹如盖,笼罩着春色中的南齐山河。
南齐,陆地之南,山温水软,越往南到了齐南境第一大城安州,山势就越和缓。
安州城外,鹿鸣山在地平线上起伏成一道温柔的弧,沿着城郭的青灰色城墙慢慢延伸,越过春草茸茸的平原,点亮一条银色的玉带——鹿鸣河。
鹿鸣河是鹿鸣山的绶带,是安州的游览胜地,是骚人墨客美妙文章的温床,不过最近却被人霸占了。因为霸占的那个人说,鹿鸣河有温泉之温,却没有温泉的硫磺臭味儿,有清水之洁,却没有澡盆的狭窄拘束。群山围拥,春夜寂寂,野花摇动,飞鸟斜枝,只有在这样的意境中洗澡,才不辜负他珍珠般的肌肤。
此刻,鹿鸣河周围三里,分成了三圈。
最外圈。一大群骑马执鞭的金甲护卫在高岗上逡巡,每人间距三尺,目光搜索面积三丈,辐射三里内一切响动,风吹草动,鸟惊兽伏,路过农夫放屁,怀春少女偷窥,都将立即被纳入警戒驱逐范围。
中圈。似乎没啥动静,就是草特别静,风吹过,毛都不动一根。一只兔子咻一声从草坡上越过,再咻一声凭空消失在草坡下。
黑压压的草头动了动。
“晚上有夜餐了……”
“闭嘴!别惊扰主子洗浴!”
最内圈。没有如临大敌的金甲护卫,没有黑暗中潜藏的影子秘卫,只有一群婉转低笑的韶龄女子,薄纱粉绡,云鬓花颜,都挽着袖口,露着莹白的臂或腿,围着水边忙碌。
“挽春,今晚的胰子用大丽花香味的。主子说了,明天是阴天,所以体味要明亮些。”
“巧媚,大丽花浓郁,外裳熏香就不要再浓,淡淡杜若香气便可。”
“里衣用淮南生丝缎,别用碧罗葛,粗糙。”
莺啭燕啼,南国软语,丽人们在茵草上赤足而行,似谪降人间的艳美狐妖。
草地上一排玉盘。胰子、澡豆、香精和檀梳分门别类,挂着乌檀木的小标签,用杏黄明绸蒙着,以免落了不存在的灰。姑娘们早练就了好眼力,这黑天里,要胰子不会给皂荚,要面巾不会给澡豆,因为都知道,弄错了,这辈子就完了。
山坡下有撩水之声,水光溅起,也是一串晶明的月亮。有人在河中懒洋洋地唤,声音低沉魅惑,“衣来。”
“好嘞。”脆生生的笑答,比水波更明亮。
一件雪色长衣在玉琢般的指尖流过,似一段月光被弯折。那些纤纤玉指,用羊油日日保养,以免指尖微糙,损伤了衣料上银丝暗织的精细花纹。
最美的姑娘将衣裳捧进玉盘,其余人抿着嘴,羡慕地笑看她——能近身伺候主子,是安州所有韶龄少女的梦想。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沉黑的天际,忽现一抹湛蓝的光,转瞬便要抵达鹿鸣河上方。
莲步姗姗,捧衣而来的少女,在月色中默然生晕,美如仙子。
河水里,趴在一块圆石上,维持着托腮含笑姿势等待的那个人,看着仙子衣袂飘飘地过来,指尖慢慢掐住了一根水草,一折,二折,三折。
三……二……一……滑倒。
“哎呀!”娇呼声在他默数到“三”时响起。
那捧衣少女一个踉跄,纤腰一折,准而又准地往他怀中跌来。
确实很准,人跌下来了,手中的玉盘还抓得紧紧的,叠好的衣服都没散。
他微笑,淡淡兴味,浅浅无聊。女人啊,如果你们美丽,那便意味着你们乏味——同样的脸,同样的妆,同样的香气,同样的每晚一跌。
水声哗啦,他懒懒站起。不就是投怀送抱的一跤吗,还能跌出花样来?还能跌出传奇来?还能跌出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美人来?
头顶天光忽然一亮。
好像苍穹开了道缝,露出发白的内里,一道强光炫得人眼睛发花。
四面惊呼,人人捂眼躲避,他却仰起脸,眯着颠倒了南齐的眸子,盯着那刺眼的光亮。
极亮之处就是极暗,那一片强光的轮廓撕裂天际,像苍天忽然睁开幽深的双眼。随即那暗蓝色的口子里,忽然跌出个人来。
他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那人似是被裂缝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出来的,身形踉跄,不由自主,眼看就要狼狈栽落,却忽然伸手,在裂缝里狠狠一拽,大声道:“还我!”
一个样式古怪的东西被拽了出来。看起来像个盒子,还粘着一点红光。
那人犹自不罢休,一手抓了那东西,一手在裂缝里乱掏,“幺鸡?小珂?文臻?大波?还我!你敢关门……Shit!”
骂声未歇,裂缝门一般忽然合拢,将那高空怒骂的家伙挤了出来。
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斜斜坠落,正冲着鹿鸣河。四面惊呼,河中男子不急不忙,一把抓起正要落到他怀中的少女,狠狠往上一顶。
砰一声闷响,两具人体在半空中撞上,掉落。
少女的惊呼和玉盘的碎裂声同时响起,隐约哧的一声,淡淡焦煳气息弥漫。
掉下来的人低低咕哝了一句“该死!”,随即一骨碌爬起身来。
草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姑娘们早惊得一哄而散。这里警戒森严,三里之内无人可近,所以内圈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毫无临敌经验,也没有防御示警本能。这也不能怪她们,谁能想得到敌人会从天而降呢?
现在,场内只剩下三个人:河水里一个,吓晕了一个,天外来客一个。
天外来客短发凌乱,满面黑灰,只看得见一双不算很大却锋锐的眸子,蹦起来时腰力柔韧,长腿划出一道凌厉又优美的弧线,从身形看,像个俊俏少年。
水中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岸上的人,目光像高手的画笔,从平坦的胸,一直画到挺翘的臀。
“Shit!”太史阑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被偷窥,咕哝一声,扔掉手中的小皮箱,搓了搓发烫红肿的手指。刚才从裂缝里抓出了什么?烫得惊人。
环顾四周,脚下有个美女,四面玉盘碎了一地,还有很多一看就很精美的衣物,只是都已破碎并出现焦痕,空气里有不充分燃烧引起的淡淡硝磺气息。
看也不看那晕倒的女人一眼,太史阑蹲下身,捡起一件衣服,端详半晌,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衣物纹饰,中古风格,别说这是在拍戏——古装戏的戏服粗糙得不行,一件里衣都做这么精美,制片方得亏本。
太史阑双手抚膝,半蹲着,沉思三秒钟。
三秒内,她怀念了研究所,哀悼了宠物幺鸡,回忆了三个死党……完毕。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到哪里,不就一个字——活?
太史阑直起身来,跨过地上的女子,顺手抓起一件衣服,撕开打结,做成一个简易的袋子。那衣服短而宽,衣料精美滑润,造型似乎有点儿眼熟。
当然,太史阑不会管这些闲事,她只管将碎玉黄金等通通收拢,扔进袋子,再把袋子装进她那个小皮箱内。
皮箱旁有块不起眼的灰黑色石头,拿起来时有些热,她想了想,好像自己从裂缝里抓箱子时,带出了裂缝里的什么东西,难道是这个?
陨石?时空裂缝里不知名的宝贝?掉下来时烧掉这些衣服、灼伤自己手掌的,就是它吧?未知物体有危险,却也可能潜藏着巨大的价值,不如先留着。
她把石头也扔进箱子,砰一声撞坏了掌上游戏机,她却毫不心疼地耸耸肩——到了这地界,游戏机就是废塑料,还不如一块切糕顶用。
河水里,男人趴在圆石上,看着奇装异服的家伙忙忙碌碌地捡破烂,强盗一般将值钱的不值钱的全数塞进一个古怪的大盒子里。
他微微上挑的眼眸眯起。那光芒,与其说是兴味,不如说是危险。
他的东西,也有人敢拿?
上次拿过他东西的人,骨头都化灰了……哦不,没有骨灰。
河中人的手指一动,扣住了一枚石子,随时准备招呼下这旁若无人的奇怪少年,但随即又眼神一凝……那小子在干吗?
草地上,太史阑捡齐了所有衣服,还拣了几只精巧的火折子,仔细研究了一下用法,最后才选了一件宽大的交领白袍,套在身上。
河中人忽然皱了皱眉。那白袍似乎有哪里不对,可一时他又想不出……
太史阑套上白袍,在昏迷女子的身上翻了翻,找出一盒胭脂,全部抹在自己衣服上。那种膏状胭脂粘腻鲜艳如血,抹在身上,顿时看起来血迹斑斑。
河中人看着她的举动,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悟,眼神一闪。
这小子哪里是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所知?分明是知道外围有护卫,也知道他在河里,这是打算扮成他,好冲出重围了!
这人从天而降却不动声色,陌生环境里瞬间计成,那种沉着冷静,还有那种当着主人面耍诡计的坦然,当真……无耻得有大将之风。
他唇角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也不管未着寸缕,缓缓从水中立起。
因为不想掩饰,男子出水的声音在静夜里很是清晰,半蹲着背对他忙忙碌碌,其实一直偷偷听他动静的太史阑霍然回首。
眼眸瞥过,一片玉白光晕,昏暗夜色都似乎亮了一亮。碧水中,裸身行来的人姿态坦然,容颜明净,每一步都在夜的轮廓中勾勒出人体最优美的线条和韵律,令人不觉得暧昧,倒惭愧自己目光猥琐。
这样的精致和独特,连太史阑都怔了怔,眼神一晕,像被一朵洁白的云,忽然拥抱了眼眸。
不过晕眩归晕眩,太史阑的大脑从来就是可以分头指令的,眼睛在饱餐美色,她一直抠着地面的手却毫不犹豫,霍然抬起。
啪!一团早被抠住的烂泥,从她手中呼啸飞出,划出一道乌黑弧线,精准而利落地砸上了……黄金分割点。
“啊——”
受袭的人因为疼痛发出惊呼。惊呼未毕,太史阑一个翻身,抓起早已放在手边的一个精巧火折子,迎风一晃点燃,抬手砸了过来。
“娘娘腔,吃不吃叫花鸡?”
火折子逆风而来,火光一闪,迎上泥水滴答的某处重要部位……
这要撞实了、烧着了,南齐最珍贵的“叫花鸡”将会就此诞生……
白影一闪,倒退的人快如旋风,岸边野草都被卷得摇曳,揉乱一团。
扑通一声,某人又回到了水里……
太史阑立即转身狂奔。
远处,黑影连闪,金甲跃动,护卫们已听见动静,奔了过来,远远看见“主子”“鲜血淋漓”地奔来,顿时都大惊失色。
太史阑低着脸,一头撞了过去,低喝:“后头有劲敌!江湖闻名的叫花鸡大盗,速速布阵拦截!”
“是!”护卫们纷纷跳下马。
太史阑手一抬,将火折子晃燃。星火一闪,掠过草丛,落在一匹马的腿下。
那马立即受惊,狂纵乱跳,连带周围马匹也被感染,陷入纷乱。护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连呼喝约束,而太史阑早已奔至最近的一匹马边。
啪!箱子先扔了上去,腿一抬,人也跳了上去,顺手一拍马屁股,“走!”
骏马长嘶,扬蹄横越,刹那间飙出数丈。埋头控马、准备对敌的护卫们措手不及,抬起头来,俱是愕然地看着即将逃走的太史阑。
“刚来就走,太不礼貌了吧?”忽有带笑声音传来,随即风声大作,呼啸若哭。一道晶光自草坡下电射而出,瞬间飞渡数十丈,直逼太史阑狂驰而出的马。
那风声,竟像是自草坡下的河水中而来,锋锐割裂空气,嘶嘶作响,像驭天的飞剑。太史阑不由一挑眉,是那险些做了叫花鸡的河中人?但刚才明明看他没有武器啊?一个念头还没闪完,黑暗天穹尽头雪光一闪,剑已追至。
风声太烈,太史阑一回头便看见马尾飞扬而起,一蓬雪白。随即剑气掠过,那簇美丽的马尾嘭地散开,化为无数雪白细丝,如春夜蒲公英,唰地一散。
剑气未至,已摧毁马尾,森森寒气割肤裂肌,马上就要落于她后心!
太史阑从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世上竟有这样神奇的一幕,但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淡定——天大的危险也不过眨眨眼睛的牛叉淡定。于是她眨眨眼睛,忽然发现那剑薄锐透明,而且没有剑柄束缨和吞口……那好像是水冻成的冰剑!
太史阑霍然伸手,手指迎上了剑尖。
哧一声轻响,凌厉无匹的剑携着无边的寒气,穿刺太史阑的肌肤而过。
指尖一抹鲜血溅开,如红梅,艳色彻骨。
瘆人的寒意冻得太史阑浑身一颤,脸色发青,但动作却毫不犹豫。她手掌一合,狠狠握住剑身,厉喝:“还原!”
声音短促干脆,而更短促干脆的,是剑裂之声。几乎刹那,凌厉得似乎连鬼神都可以劈裂的透明的剑,忽然开始发白,冒烟,碎裂,一阵细微的咔嚓声后,化为一泊清水,自太史阑指掌间汩汩流下。
水色粉红,因为浸润了太史阑掌心的血。
剑已消失。
四面一阵静寂。这一幕太超出想象,以至于人们暂时失去语言和行动的能力,所有人都呆在当地,包括以河水化为冰剑、驭剑而出的那个人。
他这一手当世也少有能敌,连他都没想明白,这一剑怎会“消失”。
太史阑一抬头,便看见那个人。
春夜和风,碧树如玉妆,那人落在远处草坡边的树上。
他好像不愿穿别人衣服,竟是裸身追出,只是身上晶光闪烁,炫人眼目,无法看清任何重要部位,仔细观察,才发现竟是用冰给自己护住了三点。
此时暖春,河中无冰,那么这人便是以内力凝冰,形成了刚才的冰剑和现在的冰衣。这种奇思妙想、迅捷反应和高绝武功,令太史阑眼底腾起炽热的光。
她要抓住他,让他交出他的秘笈!
她也要凝冰为剑,千里取人头颅,谁敢追她,见一个切一个,见两个切一双!
对望不过一霎。
对面那人晶莹剔透,流光折射,身后花树翠叶离披,随风摇曳,看起来便如玉人多了双碧绿飞翅,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太史阑嘴角一撇,弧度冷峻不屑——长翅膀的果然不只是天使,还有鸟人。
恍惚里,晶光流转的鸟人一直盯着她,那么远,竟似看得见她表情,唇角牵动,微微一笑。这一笑,笑得太史阑眼神一缩,二话不说一踹马腹……走先!
马狂驰而去,这一刻人人愣神,转瞬追之不及。
树上长翅膀的鸟人没有再动,注视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护卫们惊魂稍定,急急拥上,“主子,您怎么样?那叫花鸡大盗呢……”
“啊——”
一声惊叫。鸟人手一挥,倒霉护卫跌了出去,扑通一声,河水溅起三丈高。
晶光闪烁的人,犹自立于树上,看着太史阑逃去的方向。
几个护卫匆匆查看了一下四周,又清点了一地乱七八糟的物事,末了,脸色苍白地上前回报:“主子,丢失黄金皂盒、琥珀珠串等金银玉件十二件,砸毁玉盘十只,踩碎扳指三个……”林林总总报了一大堆,最后才含含糊糊地道:“还有……您的玉带钩也没了……”
护卫讪讪低头,心想玉带钩下压着的您的丝质亵裤也没了……
不过这个,还是不要报了的好……
树上人对那一大堆损毁的金银玉器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侍卫捧上来的碎片,只看着太史阑远去的方向,闲闲地问:“那匹马上的千里香囊,没取下吧?”
“回主子,没有。”
“哦。”他意味深长地笑,轻飘飘落下树来,手一招,叠放在一边的衣物落在他脚下,“今晚还得赴安州总管的宴,先更衣。”
美貌侍女上前,衣裳翻动声响起,众人低头屏住呼吸,频率紧张。
果然,没多久,一声低低的“嗯?”响起,尾音调得高高的,带着疑问和怒气。
“谁偷了我的亵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