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世薇立即惊慌地推开邰夫人,急忙找手绢擦嘴,擦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手僵在半空。而四面早已鸦雀无声,人人尴尬,扭脸的扭脸,抠手指的抠手指。
邰柏又咳嗽,再开口时,已转了话题,“世兰,为父有个问题不得解,今日特在此等你,想要问个明白。”
“哦?”
“自从那晚你庵堂失火,”邰柏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就没喊过为父一声‘爹爹’。”
“哦。”
“大家都说你很奇怪。”邰柏额头青筋一跳,忍住怒气,缓缓道:“为父本来不信,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信……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哦?”
“你以为搪塞就能躲过?”邰夫人接话,唇角一抹冷笑,“我家世兰温婉贤淑,恪守妇道。当初宫中选秀,正因她才貌俱全又婉顺贤德才得以中选,光耀门楣。先帝驾崩,她自宫中归乡修行,在后院庵堂足不出户,不见外人,不惹是非,向来为我邰家上下所尊重赞誉。而你——”她上下打量太史阑,“行止粗俗,毫无大家闺秀之风;不尊长上,全无谦虚自省之德;欺凌姐妹,擅自外出,身为先帝废妃,竟于市井无故争风,陷我邰家于欺君大罪,你怎么可能是世兰?”
“母亲说得对。”邰世竹立即道,“姐姐往日温柔可亲,哪里是这样的!”
“她哪里有世兰姐姐一半风华美德!”邰世薇嚷。
“是啊,怎么看怎么怪异。”又有人帮腔,“就是看脸,也是不像的……”
“她绝不是世兰!”一堆人神情激动,“世兰逢人就笑,哪儿像她从来不笑!”
“世兰乐于助人,她却伤害妹妹!”
“世兰谦让有礼,哪儿像她粗蛮霸道!”
太史阑静静地听着那些人关于邰世兰的描绘,那是个完美、贤德、温柔、可爱……集合人间一切优点的女子,她们对她爱戴、怀念、崇拜、敬慕……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声名……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眼前,那晚墙头下,挣扎的人体、尖厉的讥嘲、披散的长发、青紫的伤痕……一闪。
待到人们停歇,她才淡淡道:“那又怎样?”
室内一静。
“对,我确实不是邰世兰,我也幸亏不是。”太史阑眼神讽刺,一捋衣袖。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手臂上,肘间一片淡红如胎记,众人目光立即转向邰夫人,邰夫人眼底茫然,她是继母,哪里知道邰世兰肘间有没有胎记,但此刻她怎肯认下太史阑,立即道:“你果然不是世兰!世兰肘间没有胎记!”
邰柏长吁了一口气,他隐约也记得女儿是没有胎记的,心底的担忧瞬间散去——这样的世兰,是会为邰家招祸的,幸亏她不是。
随即他便眉头一皱,“你不是世兰,那世兰去了哪里?你给我老实招来,否则便将你送官!”最后一句声色俱厉。
太史阑瞄都没瞄他一眼,“死了。”
……
“是你杀的?”半晌,邰柏才震惊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太史阑注视他有些发青的脸,也许,这位做父亲的,对邰世兰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只是,也有限得很。
“我不会和你说,我只打算在大堂上说。”她端坐不动,对邰世竹点点头。后者的脸立即白了。
“我邰家是安州总管,我家就是大堂,打断你的腿,自有分晓!”邰世薇阴恻恻地道。
“你可以试试。”太史阑脊背笔直,“我今天刚赢了你。”
众人的脸顿时白了一大片,这才想起今天龙头节斗艳,眼前的女子已见过了晋国公,这回要想私下处理,晋国公问起来只怕要惹麻烦。
“虽然这人居心叵测,但是将女子送官也毁人一生,父亲三思。”邰世竹立即开口。
“此事事关我邰府声誉,送官不宜,我邰家诗礼传家,自然也不会滥用私刑。请家主慎重。”众人立转口风,纷纷赞同。
邰柏环顾四周,夫人和小姐们的脸色让他猜到了什么,顿时眼神发直。邰夫人拉了拉他衣袖,两人转入屏风后,半晌邰柏出来,老脸发黑。
“你既不是世兰,自然不能留在我府,请你速速离开,并发誓此生不得将在此之事泄露半句!”
这就是最后的处置吗?太史阑无声抿了抿唇。邰世兰……你真不值。
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偏头对外厅看了看,隔着屏风,隐约可见一个小脑袋执拗地往这边扭着,若不是被人按住,他大概就要奔过来了。
太史阑眼神微软,抬手,隔空拍了拍——一个安慰的姿势。
厅外,邰世涛眼睛忽然湿润。
太史阑起身,走过沉默的人群,她没想到邰家人如此退让,白瞎了她酝酿半天的杀气。不过邰家人最好现在就去祈祷,以后和她不要江湖再见。
人们目送她离去,抿着唇,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邰世竹等人眯着眼,眼神里充满被压抑住的杀机……先放她走,再杀了她!
眼看太史阑将走出院子,忽然前方一阵喧闹,随即有急躁的脚步声响起,直奔后院而来,人影一闪,邰林抢入,急声道:“圣旨到!哥哥快接圣旨——”
好一阵慌乱。
排香案,铺红毡,邰柏带着他有品级的夫人跪接圣旨,其余人黑压压跪在后头,太史阑远远站在阴影里。此时人人心中不安,不知道夜半旨意会是噩耗还是喜讯,也没人理会已被驱逐的她。
“着令所有归乡原先帝宫眷,一例由朝廷公车接送入京,择吉日入胜陵,永侍帝侧。其所在母家,赏黄金千两,有职者皆升一级,子孙中择一人恩荫……”
满地的人愣愣地跪着,手指抠在冰冷的砖地上,不知疼痛,只觉麻木,眼前似有一个黑沉沉闪着血光的词,劈天盖地砸下来——殉葬、殉葬、殉葬……
“臣……领旨。”邰柏愣了半晌,才不知是喜是悲地抖着手,接过了明黄绸卷。
“嗯哪。”传旨的太监没有表情地笑了笑,拉长了嗓子道:“恭喜邰大人,升官得赏,子弟承恩,太后对你们可当真恩重。哪,赏也领了,令千金呢?想必在家庙清修?太后说了,接旨的宫妃,须得立即由我等护送动身,劳烦邰大人,将令千金请出来吧。”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怎么?”太监眯起眼睛,眼神中厉色一闪,“她不在?”
又是一阵安静,半晌,跪着的邰家老少,原地转身,齐齐抬手,指向了太史阑所在的那个角落。
“她在,在这里。”
人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太史阑被一群人指住,怒火却嚓一声烧了起来。
她冷峻,素来不欢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着那群人,就像看见人间最卑劣无耻的生物,化着似人的妆,披着道貌岸然的衣,吐着忽真忽假的言,戴着随时变幻的面具,手舞足蹈,为害世间。
一刻前拼命否认她是邰世兰,迫不及待将她驱逐;一刻后拼命推翻前一刻的认定,要用她的命来换取一家的安宁和荣华。在她们眼里,她和邰世兰是人,还是可以随意牺牲的货物?
“您原来在这里。”那太监眯眼瞅着太史阑。邰世兰是皇太后亲自加注,表明要重点看押的殉葬人,这太监在宫中见过邰世兰一两面,此次亲自来就是为了验明正身。此刻随意一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挥手。
“太后旨意,但凡永侍先帝于地下的宫妃,无论有无封号,皆升品级二级。封四品安州总管邰柏女为宝林,邰宝林,请吧。”
他身后一队侍卫奔来,太史阑转身便走,她记得这厅堂还有个后门。
然而刚刚奔出两步,她脚一顿。
厅堂后门,不知何时已站了一排邰家护卫,将门堵死。
邰柏在她身后,凄声道:“女儿,抗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认了吧。”
太史阑咬紧下唇,一言不发——此时辩解否认也没有用,邰家上下绝对会众口一词地咬定她是邰世兰。
“不!”忽然,邰世涛冲了进来,大叫,“她不是……”话音未落,已被邰林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拖了出去,远远地,犹自听见他咿咿唔唔的挣扎声。
邰夫人在向那太监解释,“小儿有些浑浑噩噩的,请公公见谅……”
身前护卫堵得水泄不通,身后皇家侍卫步声已近,当先一人喝道:“邰宝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头。
太史阑咬牙,衣袖一动,人间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弹,“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间。
“回魂”可令濒死的人短暂回魂,那么,对完好的人,是否也有特别的效果?
太史阑没有把握,但现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只能冒险一试。
身后人伸手抓来,劲风猛烈,她头一低,忽然冲了出去,一头撞向堵在后门的护卫,人未到,金色刺尖一闪!
哧一声微响,刺尖入肉,鲜红血珠一绽。
堵在太史阑正对面的人忽然一僵。他原本是狞笑看着太史阑自投罗网的,谁知那女子冲来,头一抬,一双眸子野豹般亮烈,他一怔,随即便觉金光一闪。
金光一闪未消,很快,无数的金光在眼前闪起,像天地飞出无数金蛾,又或者升起无数新的太阳……
“呵……”被刺中的男子忽然发出一阵怪笑,身子往前一蹿,扑向太史阑。
太史阑低头一让,那男子也不知收势,正扑在太史阑身后追来的侍卫身上,随即尖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他满面潮红,鼻翼翕动,唇角泛出微白的沫子,如发了羊痫风般兴奋绝伦,搂着那皇家侍卫直蹦。那侍卫呆在那里,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而其余邰家护卫,早已看得呆了。
太史阑便趁这前后都呆住的一刻,大步冲出人群空隙!
砰一声,站在门边的一个护卫被她撞跌,这才反应过来,惊声大叫,“她跑了!她往后院跑了!”
啪!他脸上瞬间挨了一巴掌,邰柏脸色铁青,“还不追?她进的后院,跑不掉的!”
一道灰影掠了过来,一根苍白柔软的手指点了点,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骤然分开。那发疯的邰家护卫软倒在地,皇家侍卫愣在当地。
灰影落地,赫然是那传旨太监。
“有意思……呵呵,有意思。”太监笑吟吟对身后侍卫点了点下巴,“还不都去侍候邰宝林去?”
邰夫人悄悄走近丈夫身侧,低声道:“得抓住她,不然……”
“她跑不掉的……”邰柏注视着地上那护卫,眼底忽然涌上一丝惊惧。
“为什么?”
“这公公,是西局的人……”邰柏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邰夫人听见那两个字,也打了个寒战,赶紧闭上了嘴。
风过,微凉。地上,那护卫一动不动,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去。
太史阑并没有往门外跑,她直奔后院。
没有人懂她要做什么,明明奔向正门才有一线生机,后院又没有后门,岂不是自寻死路?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将邰家后院当成旷野山林,踹门推人,一路狂追。后院里躲避不及的丫鬟婆子惊呼惨叫,乱成一片。
脚步声始终在很近的地方,邰家护卫武艺一般,皇家侍卫可不是吃素的,太史阑纵然熟悉地形,也几次都险险借助某个拐角逃开追捕,距离越拉越近。
“大人。”一个皇家侍卫眯眼瞧着太史阑逃奔的路线,对身侧的头领道:“这女人好像在绕弯,她疯了?”
“或许她有目的地?或许她去求她的菩萨保佑她?”那侍卫头领笑声讥嘲。
前方奔跑的太史阑忽然身子一倾,却没有跌倒,只是怀中忽然掉下来一团东西,她好像根本没发觉,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当先的侍卫头领正要追,一低头看见那团东西,脚步一顿。
“这不是西局大人用的黑索?”声音又惊又喜。
西局,一个南齐大多数人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却是南齐最恐怖最神秘的皇家组织,以宦官为首,拥有“风闻奏事,侦缉天下”之权,他们是皇太后秘密豢养的吸血蝙蝠,羽翼的阴影,悄无声息悬在南齐朝廷每个人的头顶。
西局财富无数,他们所用的武器,无一不是珍品。这侍卫头领是这群侍卫中唯一对西局略有了解的,此时一见这黑绳子,不由目放异光。
他一停,其余几人自然也停下了,侍卫头领醒过神,连忙将黑索捡起,往怀里一塞,道:“继续追!”
可这一耽搁,太史阑已奔到了后宅小厨房的墙后。那里有一个竹筐,专门盛放平日里打碎的瓷碗等物,此时筐里已积了小半筐碎瓷。
太史阑奔过时,一脚踢翻了筐,碎瓷翻了一地。
“哈哈,她这是干什么?想让我们刺到脚?哎哟!”跑在前头的一个侍卫,一脸怪笑,还装模作样地痛呼一声。其余人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踏上碎瓷路。
太史阑忽然回身。回身时,她空空的两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瓷瓶!
一扬手,青光飞射——
“着!”
砰!额头血花飞溅,那侍卫仰头便倒,倒下时正落在碎瓷片上,一声惨叫,刚被砸昏再次被痛醒,浑身被瓷片扎成鲜血淋漓的刺猬。
他倒下时还撞到了其余人,众人纷纷闪避,险些也被碎瓷扎中。
“救我救我!”受伤的人流血过多,生怕自己会死,一把揪住身边的人。
“废物!”侍卫首领怒喝,只得留下二人给他包扎伤口,自己带领剩余的人继续追。这么一耽搁,太史阑又跑远了,她往与后院一墙之隔的小练武场奔去。
侍卫并不知道那是练武场,只看见那里有道墙,太史阑翻过了墙。
“追!”接连遇见怪事,侍卫头领不敢再大意,手一挥,剩余七名侍卫形成三角阵形,越过围墙,然后他们看见了太史阑。
她已经不再跑,正站在空荡荡的练武场正中,跑了这么久,看得出来她也已经筋疲力尽,微微喘息,脸上泛出淡淡红晕。
她站在练武场唯一的武器之后,面无表情。
本来这里有人看守的,但现在都被紧急调出去追捕她了,谁也想不到,太史阑不向外跑,冒险迂回,竟是为了冲到这里。
噌噌微响,七名侍卫落地,一眼看见黑色巨大床弩之后笔直而立的女子。
今夜无月,星光暗淡,唯有两样东西在发光——床弩深青近黑的铁质光泽森冷,太史阑乌黑狭长的眸光芒狂野又冰寒。
她站在弩后,手搭在床弩弩柄,弩柄向后有一道槽,拉到底就可射弩。
“神工弩!”有人失声道。
众人脸色都变了。这些人都听说过这弩名列南齐第一重要武器,曾因杀伤力过于强大,被都察院一干御史以“有伤天和”之名联名谏阻使用,最终还是因为力量太强,箭矢无法承受而没有推广。
这是神工,更是杀神,据说一箭出,至少穿七人!
可怕的杀器一时震住了众人,可侍卫头领仔细看了看弩身之后,忽然仰头狂笑,“我说哪儿来的神工弩,原来你虚张声势!”他大笑指着那弩,“他娘的,拿断箭哄老子!我说神工弩下怎会有完整的箭!”
众人这才发现,床弩之上,搭弦的,竟然全是断箭!很明显,这架试制的神工弩没成功,满地都是被强劲弩力折断的箭,而准备用来试验的新箭是锁住的。
狂笑声震动小校场,众人笑得很放松。
太史阑默不作声,手心缓缓抚上装进弩槽里的断箭。
侍卫首领正在大笑,眼角忽然觑到一点不对,他霍然回首,一眼看见槽中箭,脸色大变,“你——”他颤抖着指住太史阑,“你……怪物……”
太史阑猛然拉动扳机。
艰涩,沉重,不可撼动,拉动它,感觉像要单凭自己拉动火车!
用尽全力,过槽一半……刹那间,太史阑知道自己低估了这弩。它开射所需要的力量,远超所有重弓。她这弓都没拉过的人,这一着是拿命冒险!
然而箭在弦上,拿命也发!
她咬牙,身子一蹿,抱住扳机,整个身子向后拽,全力爆发!
齿破薄唇,鲜血迸出。
咔!使力过大,坚硬的铁扳机抵住了肘尖,幼时断过的左前臂不堪承受,再断!断裂的肘骨鲜血狂涌,染红了弩身。
杀器无声,床弩的光泽越发幽幽。
太史阑深吸一口气,迅速抽出腰间荷包,塞在嘴里紧紧咬住,剧痛之下,用力过紧,荷包被咬破,一股清凉苦涩的味道渗入口中,她于极度疼痛的昏眩里想起,可能是容楚给的药瓶子里的药滚了出来。
不知那是什么药,镇痛而提神,她借机喘了口气,全身后仰,全力一压!
静默,忽四周落木萧萧。
天地人群,都似因为一个女子的无畏和悍勇,震惊失声。
断骨微微支出臂外,森然可怖,随即轻微咔一声,扳机至底……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