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六年的冬天,何有发宣布了一件让全村男人都兴奋不已的消息。当然,不只是男人,女人们也很欢喜。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何有发坐在广播前,照例的咳嗽了两声,用手指敲了敲话筒广播里传出去梆梆的声响,此时,村里的人都还没意识到将会有大大喜讯发布。王满仓正蹲在猪圈里接生猪仔,李德祥正牵着羊在麦地里放羊,章步良正蹲在自家院子里修理洋车子。
“各位乡亲们注意啦,现在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何有发顿了顿,这是他从电视上学来的,领导人发言时,在说到重要的事情前都会顿一顿。可何有发的停顿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兴趣。王文瑞依旧收拾着家里的破电视机,郭太曼也依旧劈门前摆放了好久的槐树疙瘩。只有王兆祥,停止了抽烟,用他那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村支部的方向,说:“草,刚交了提溜,咋又收费了?”
如果,我们明白双水村干部们的管理方法,我们就不会奇怪王兆祥会有这种想法了。一般来说,凡是对村里人有好处的消息,村干部们就会挨家挨户的通知。好事情嘛,通知的人高兴,被通知的人更高兴。弄不好还能得到一颗烟抽抽。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譬如说交公粮,交提溜,交电费什么的,村干部们就会通过喇叭告知全体村民。只是,何有发当上村支书后,还没向村民们宣布过一件好事,所以,当他宣布下面的这个喜讯时,竟把以往的告知方法给忘了。
“各位村民们,各位村民们,上级领导指示,从今年开始,从今年开始,咱们再也不用挖河啦。”
消息一播出,村里人都停下来手里的活。王满仓跑到堂屋里问余兰听到广播里说啥了没?余兰说好像是说不用挖河了。
“俺也是听广播说好像不用挖河了。”郭太仓说。可他不敢确定消息是否属实,忙跑到大街上,他看到王满仓两手血乎乎的,冲郭太仓喊:“俺听喇叭喊今年不用挖河去了,是不是啊?”
“俺也不确定,这不出来打听打听嘛。”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男人女人,叽叽喳喳的,满脸的喜悦,都在议论挖河的事情。而对于虎子来说,挖河只是一种村干部组织的,一场村里男人们的集体出行劳动。国家规定,年满十八周岁,只要是不上学的男性公民,都必须履行挖河的义务。当然,为了照顾那些有腿脚问题的残疾人,每个村会有三到五个闲置名额。也就是说,每个村可以有三到五个的人不用去挖河。在双水村,只有一个残疾人,剩余的四个闲置名额的分配成为一件棘手的事情。刚开始,王文成说把闲置名额卖出去,现场拍卖,出钱多着可以得到一个名额,不用去挖河。拍卖所得的钱,用在村里的公共事物上。
连着竞拍了三年后,有人检举拍卖所得的钱并没有用在村内公务上,而是让王文成给花掉了。王文成当然是死活不同意了,非要让那个检举他的人站出来,当面对峙。检举的人最终没有站出来,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这么一闹,拍卖的方法是不可行了,李成福想出另一个办法,抓阄。把村里所有有挖河义务的人统计出来,制作出等同的纸蛋子。在这里纸蛋子里,只有四个是空白的,谁抓到空白的纸蛋子,谁就不用去挖河了。这个方法看似公平,可慢慢的,人们就会发现,村干部的家属们抓到空白纸蛋子的几率明显高于普通的老百姓。于是,人们开始怀疑抓阄的公平性。可如果把抓阄的方法给否决了,那些空白名额又该如何分配?后来,二占成想到一个及其不靠谱的办法,他说依然用之前拍卖的办法,谁出的钱多谁就买到一个空置名额。只是,卖名额所得到的钱不在让王文成保管。把那些钱全部花掉,买东西,挨家挨户的分掉。
尽管二占成这个注意听着很不靠谱,可仔细想想,他这个办法是众多办法中最为公平的一个了。所以,在虎子的印象中,每次挖河之前,全村的人都有那么一两天天天吃肉的生活。把分的的肉吃完,男人们也该外出挖河了。走之前,他们会带上全部的家当,吃的,穿的,睡的。有大白菜的人家拿几颗大白菜,有萝卜的人家拿半袋子萝卜,然后是白面,大米,木柴,锅碗瓢盆,被子凉席,等等。收拾上两天,装了满满的三拖拉机。男人们在村支部门口集合,王文成现场点名,都到齐后,王文成点燃事先准备好的一挂鞭炮,浩浩荡荡的挖河大队就出发了。
村里的男人集体出动后,村子里只剩下女人了。平日里热闹而有活力的村子一下子变得冷清了。大白天街上也很少有人,晚上更是没人啦。天不黑女人们就慌着把们关上,连着上三道锁,晚上睡觉时还要在床头放一把铁锹活着是锄头。尽管防备的如此严密,偷东西的人依然很多。他们就是欺负家里没有老爷们,就算女人们警觉了,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为了应对猖狂的盗贼,村干部们想了好多办法,包括夜里找人打更。打更的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们过了挖河的年纪,但他们不想让村里的年轻人们嘲笑他们是废物,于是就自发的成立了一个老年巡逻队。一共有八个人,分作两组,每组四人。一组人上半夜巡逻,一组人下半夜巡逻。
上半夜巡逻时,像虎子这么大小的孩子们就在后面跟着,他们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拿着手电筒。像电视里的演的,觉得挺好玩,挺有意思。
围着村子转两圈,没有发现小偷,孩子们的兴致都减弱了。那些老了岁数的老年人也跑不动了,他们就会聚集在生产队时用来喂牛的老屋里,一边烤火一边听“炮蹬牙”给他们讲故事。
“炮蹬牙”是他的外号,他本人叫王太河,和村西做炮仗的王太山是堂兄弟。说起王太河着外号来,还有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是王太河才四十多岁,过年嘛,要早起。家里面他第一个起来,跑到院子里想放两个炮仗,图个吉利。放炮仗之前都是要抽支烟的,而他所犯的错误就是把烟卷和炮仗放在了同一个口袋。由于是刚起床,脑子还不很清醒,迷迷瞪瞪的,从口袋里拿出炮仗就吊在了嘴上。之后,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当然这个错误是他平日里所养成的不良习惯所导致的。当然,如果没有发生这个荒唐的事情,别人不会认为他那个紧张时就死死咬牙的习惯是不良的。从生理上说,大多数人在面对紧张局面时都喜欢咬着牙齿,死死硬撑。要不怎么会有咬紧牙关这个词语呢。而发生在王太河身上的这件事情,坏就坏在他咬的太结实了。以至于当炮仗爆破时,崩掉了他五颗牙齿,顺带着也把他的嘴唇给炸裂了。
王太河是个老师,在双水村小学教书,曾是虎子的五年级语文老师。在有限的几位小学老师里,虎子最佩服王太河了。因为他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光是他所知道的《三国演义》就能讲上一年多。而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孩子们聚集在牛棚里,并不要王太河讲三国的故事,三国的故事虽精彩但不刺激。说到刺激的故事,王太河最拿手的就是鬼故事。讲起鬼故事,他可是顺嘴就来。并且,在讲每一个故事之前,他都会郑重的声明,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为了保证故事的真实性,他一般都会把故事里的主人公安排在已故的人身上,或是他自己身上。
“你们这些小孩子,没见过世面。等将来你们走出咱们村子,就知道外面有多少鬼了。当然,鬼里面也有好鬼有坏鬼,如果你们心里不想着害人,晚上走路时会遇到好鬼。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年轻时买过菜,一个人骑着洋车子,托着两筐子青菜,天还不亮就得出发。有一次,我骑着车子过咱们村北的悬河时,我的秤砣一下子掉进河里了。我赶紧下车子,那手电往河里照。那时正直深秋,天气虽冷,但河水没有上冻。你们猜,当我用手电往河里照的时候发现啥了?”
“看到鬼了。”
“没有。我看到秤砣了,就在水上面飘着。我赶紧找了一个棍子,把秤砣挑起了。骑上车子就走了。等我赶到集上,才觉得这件事情越想越不对劲。秤砣是铁做的,怎么会在水上漂着?你们猜怎么回事?”
听得人连连摇头。王太河说:“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听人说,就在咱们村北的悬河里,淹死过一个小孩子,有八九岁,特激灵,很爱学习。有次他去河里洗澡不小心淹死了。我想,一定是淹死的那个小孩变成了鬼,他知道我是个老师,就帮了我一把。”